梨月亭依山傍水,楼阁十数所,处处精巧雅致,层台累榭,丹楹刻桷。
慕婉颜叫人把作好的诗交上去,误了些时辰,进去时里面已聚了不少人,杨巧思被围在最中间,见她来了,笑盈盈道:“公主来了。”
其余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她上前拉住慕婉颜的手,道:“公主来的正巧,看看我新得的宝贝。”
不消她说,慕婉颜也已注意到桌上那串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的珊瑚璎珞,想来刚才她们聚在一起就是在讨论这个。
两人坐下,慕婉颜端详了几眼,赞道:“这璎珞做工精细,确实难得一见。”
杨巧思欢喜道:“是我四兄从淮州带回来的。”
慕婉颜也很捧场:“杨四郎就你这一个妹妹,自然疼爱有加。”
庾氏的五娘子庾茵也道:“谁不知道杨四郎在外面寻着什么宝贝都先紧着巧思姐姐。”
众人附和,其乐融融。
这时却突然有人泼了盆冷水:“商贾行当,也值得拿出来炫耀?”
众人噤声,杨巧思一张脸瞬间冷如冰霜。
世家大族自持身份高贵,子弟也多入仕,便是实在没什么才学的,宁可赋闲在家,受族中供养,也少有做旁的营生,唯有杨四郎是个例外,此人不仅经商,还做的风生水起,如今已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
士农工商,世人皆以商贾为下品,但杨衔到底是杨氏嫡支的公子,故而烟京中人里提起这位杨四郎时,心里虽有些轻鄙,但都不约而同的跳过他经商一事。
杨衔再怎么为人诟病,终究姓杨,何况那话也实在不好听。慕婉颜笑意微敛,疑惑的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位绿衣女郎,生的倒是好看,就是神态间很是盛气凌人。
庾茵小声提醒她:“是李家娘子。”
慕婉颜恍然。
原是慕婉青的小姑子。
李驸马失踪后,慕婉青一个人撑起李家。这姑娘是李驸马的同胞妹妹,十分得她宠爱,素有骄横之名。
慕婉颜早前就听过这位李娘子的大名,未曾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娇气些的小姑娘,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杨巧思声音冰冷:“李娘子真是好教养,我四兄如何,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李月嫣掩唇道:“怎么,你四兄做得我说不得,杨娘子也觉得丢人?”
杨巧思冷淡道:“我只觉得此等雅会,却混进来一个胸无点墨,只会搬弄是非的粗鄙之人实在丢人而已。”
这话太毒,庾茵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李家早年落魄,李月嫣是十二岁之后才开始念书的,她不肯学,脾气又大,气走了好几位先生,才学只能说堪堪识得字罢了。杨巧思一句话戳中要害,李月嫣脸瞬间涨得通红,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笑话,最后竟一跺脚,直冲冲朝着杨巧思而来:“你胡说什么!”
说话间高高扬起手,分明是要打人!
场面霎时乱成一片,慕婉颜离杨巧思最近,看见李月嫣的动作心头一跳,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挡在杨巧思前面,抓住她挥来的手,道:“口舌之争,何必出手伤人!”
她虽瘦弱,手劲儿却大,李月嫣被她钳着动弹不得,其余人七手八脚将两人扯开。李月嫣被挡在后面,自知打不过,也不往前冲了,在原地喝道:“你是何人,也敢掺合我的事?”
上次君山公主府赏花设宴时,她正巧去江陵祭祖,因此不认得慕婉颜。
慕婉颜本就不喜她跋扈,被如此质问,也来了三分火气,偏过头不理她。
旁边的女郎小声提醒:“这是十一公主。”
没想到面前这瘦弱的女郎竟是谢氏刚过门的大少夫人,李月嫣顿了顿,才嘲道:“庶人所出,不过仰仗谢氏才能站在这里罢了。”
话虽如此,气焰却短了不少。
慕婉颜实在不知道她哪来的脸说这话,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李娘子不也是仰仗君山长公主权势吗?”
“那是我嫂嫂疼我,这怎么一样!”李月嫣反驳道。
慕婉颜语气愈发冷硬:“你既知道,李氏一族是倚靠君山长公主才有今日,又怎敢拿此事嘲讽旁人?且不管我生母是谁,身上都流着慕氏皇族的血,今上在位一日,我都是名正言顺的公主。”
她话不重,但言辞间已是非常不客气了。李月嫣气得面红耳赤,又半天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慕婉颜与人争辩,不冷嘲热讽,不阴阳怪气,只说事实,这才是最让人生气的。
但她也不敢再动手了,一个杨巧思她尚且得罪得起,若加上谢氏,嫂嫂未必会给她兜底。
再看一看周围,没一个人帮她,吵不过,打不过,家世也压不过,她越想越委屈,竟掩面哭着跑了。
几个与她交好的女郎急忙去追。
这时才有人道:“李娘子这脾气是愈发大了。”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今儿巧思妹妹和十一公主可真是无妄之灾。”
这几人话中明显在讨好杨巧思,慕婉颜心知这几人若真为她们不平,早该站出来说话,现下人都走了才开口,不过是又不想得罪李月嫣,又想在杨巧思面前卖个好。
世事如此,也是寻常。
她与杨巧思对视一眼,对方显然也是如此觉得,没理那几个人的话茬儿,只淡淡道:“和她计较什么。去看看各位娘子作的诗吧。”
众人应声,三三两两结伴往小亭处去。
慕婉颜与杨巧思落在后头,眼见旁边没什么人,满肚子疑惑才有个出口,问道:“李娘子与你可有旧怨?”
依这两人的家世,照理说怎么看不惯彼此都要留几分薄面,可看两人吵嘴时的样子,是半点顾忌都没有,周围的人也是见怪不怪。
杨巧思叹了口气,低声道:“李月嫣曾与我四兄议亲。”
慕婉颜惊讶道:“看这情形,想来婚事没成?”
杨巧思道:“早年李家还未发迹时,李夫人有意为李月嫣与我四兄说亲,两家人已换了庚帖,后来我四兄从商,李家人说女儿还小,不急着定亲,断了这门亲事,再后来我四兄生意越做越大,李家人有意再续前缘,只是我四兄无意,这件事就作罢了。自那之后,她就对我四兄诸多不满,屡次出言冒犯,实在可恶。”
她说的隐晦,慕婉颜却听明白了,无非是李氏见杨衔从商,擅自悔婚,后来见他富甲一方,又后悔了,但这时杨衔已看清了这家人的真面目,不愿娶这么个势利的妻子过门。
但这事儿在李月嫣看来并非如此,她心气极高,自认已是下嫁,杨衔合该诚惶诚恐八抬大轿迎她进门才是,谁知非但没有,还□□脆利落的拒绝了,怎能不气?
杨巧思瞥她一眼,又道:“李月嫣心眼儿小,你今日帮我说话,也算和她结下梁子了。”
慕婉颜如何不知,叹道:“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打。”
虽然相识不久,但杨巧思待她亲厚,还有谢鹤章这层关系在,她若真的袖手旁观才说不过去。
杨巧思想了想,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父昏聩,杨氏不比从前,我又无胞兄,所以她才不怕得罪我,但对谢氏总要忌惮些,没见你一出来,她就收敛了不少。”
杨巧思在京中一向风光,慕婉颜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的自曝其短,不由吃了一惊。
杨巧思笑了笑,倒是很洒脱:“人尽皆知的事,没人敢说罢了。”
慕婉颜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道:“你到底是杨家主最宠爱的孩子。”
杨巧思未置可否,神情有些冷怠。
两人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入坐时已有不少人在品评诗作了,京兆尹府上千金柳凝枝与杨巧思关系向来不错,随口问道:“怎么来得这么迟?”
杨巧思道:“与公主闲聊了两句,可有什么佳作?”
柳凝枝摇扇道:“没什么可看的,榜首估计又是福安县主。”
福安县主是烟京出了名的才女。杨巧思笑道:“哪回不是她,其他的呢,就没有稍好一点的?我这回可是出了血本。”
每次诗会的彩头都是定题之人来出,杨巧思一向慷慨,能让她都说“出了血本”的,必然不是俗物。她这么一说,慕婉颜也起了几分好奇,侧头道:“你今日拿了什么?”
杨巧思抬抬下巴,示意不远处用锦缎蒙着的三个匣子,执扇掩唇:“榜眼是前朝书法名家蔡夫人的真迹,次席是一方白鹤穿云的玉泉墨,最后么……是支宝蓝点翠羽珠步摇。”
柳凝枝惊叹:“蔡夫人的真迹?这样大方!”
玉泉墨和点翠步摇贵重罕见自不必多说,最难得的是前朝蔡夫人的真迹,蔡夫人文采风流,素有“巾帼女相”之美称,书法更是一绝,她遗迹不多,大部分在其后人手中,后来八王之乱,蔡家人南下避祸,路遇流匪,那些价值千金的真迹也不知去向了。
慕婉颜也道:“好大的手笔。”
有了话引子,众人立刻就着蔡夫人的真迹聊得热火朝天,慕婉颜夹在其中,跟着附和了几句,却是心不在焉。
只因她真正惦记着的并不是什么举世难得的墨宝,反而是那方玉泉墨。
书法她不大懂,蔡夫人的真迹到她手中也是牛嚼牡丹,不如给真正喜爱的人,倒是那方玉泉墨,她曾听谢鹤章说过。
彼时她改课业正改得头痛,走神间听到谢鹤章与玄镜先生闲谈,提及此墨墨质润滑,落纸如漆,言语间颇为喜爱。
她甚少听到谢鹤章那般明显的表露出对一样事物的喜爱之情,因此印象颇深。
此番学诗,多亏玄镜先生教导,还有谢鹤章牵线搭桥,从旁指点,慕婉颜感激不已,早早给玄镜先生备好了谢礼,轮到谢鹤章时,却是犯了难。
与玄镜先生的喜恶分明不同,谢鹤章淡泊寡欲,很难从日常起居和饮食中推断出他的喜好,慕婉颜纠结许久,都没找到合适的,那日听他提起玉泉墨后,慕婉颜立刻派人去寻,此墨珍贵,但也不是有价无市,真叫她找到几方,可惜都是私人所藏,要么不卖,要么开价令人咂舌,慕婉颜翻了翻自己的妆匣,觉得把里面的东西全当了再赔上一个她也买不起,只得遗憾作罢。
谁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榜首她不敢奢求,但次席,倒还可以争一争。
这念头刚在心头一划而过,杨巧思的婢女就走来,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两句。
直觉与此事有关,慕婉颜一颗心下意识提起来,紧盯着她一举一动,呼吸都放缓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杨巧思笑道:“榜首果然还是福安县主。”
慕婉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只是第二和第三,有些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