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婉颜原以为谢鹤章所说的“拿几本书”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几本,等松青支使人把足有她一人高的古籍书卷搬进来后才傻了眼。
她坐在小凳上,呆呆地看着比她还高的书山,失声问:“不是说就几本?”
松青道:“是多了一点,这些是公子学诗文时看过的,挑了些好的给公主送来。”
也就是说,谢鹤章刚学诗文时看过的书比这还多,眼下这些,已经是“精挑细选”后的结果了。
慕婉颜抚了抚额角,问:“二郎可说过要多久看完?”
这个谢鹤章还真没提过,他只叫人把书送过来。松青想了一下,很严谨的回道:“公子当初看完这些,大概用了二十天。”
慕婉颜头又开始疼了,踮脚拍了拍比她还高的书,昨天的踌躇满志去了大半,看看松青,欲言又止。
最后叹道:“都抬进书房吧。”
成大事者,必先苦其筋骨,劳其体肤。
她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多看几本书还是没问题的。
慕婉颜不知旁的世家子弟是如何教养,以谢鹤章为标杆,顺理成章的觉得之前是自己太过懒散,此刻才会心生退却。
松青硬是从她这句话中听出了慷慨赴死的悲凉。
慕婉颜却已经把心情收拾好了,转头道:“劳烦你跑这一趟。我这儿有些糕点,是从外面盛安堂买回来的,你留一包,剩下的给二郎送去。”
盛安堂是烟京新开的糕点铺子,近来很受京城贵妇小姐们追捧,杨巧思叫人去排了好几回队都没买上。松青深知自己是沾了谢鹤章的光,也不推辞,带着糕点回去了。
日前处理了一批贪腐官员,谢鹤章正在写几个空缺官位的举荐人选,听完松青回禀,头也不抬道:“收起来吧。”
谢鹤章不重口腹之欲,这个回答就等同于不会吃,那几包糕点大约也是放个几天再被扔掉的命。
松青早想到是这个结果了,可惜了一下盛安堂的点心,又腹诽了一下自家公子没有口福,正准备下去时,谢鹤章又叫住了他。
谢鹤章神色很是平淡的吩咐:“剩下的给巧思送过去吧,就说公主知道她喜欢这家的糕点,特意买了送给她。”
松青一愣。
话说的轻描淡写,但这其实就是在帮慕婉颜和杨巧思搭关系了,杨巧思出身尊贵,交友甚广,和她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松青低头应了下来,想到一事,又觉得不得不讲了:“公子,奴才方才去絮园时,见公主还在偏院居住,您看是不是……”
谢鹤章眉眼一抬。
絮园是谢朋台婚前的居所,大婚那日他把主院砸个稀巴烂,慕婉颜不得已在偏院安置,后来正房修缮好了,但慕婉颜一想到那地方总是怵怵的,又想到里面的床是谢朋台睡过的,实在膈应,就没提搬回去的事。
她不提,下人们自然也不会多嘴。
故而松青今日送书时,先是在主院扑了个空,才在偏院找到了慕婉颜。
这其实不太合规矩,谢朋台虽不在府中,但慕婉颜到底是名义上的谢家大少夫人,夫妻分房而居,时间久了难免传出闲话。
就像谢鹤章的母亲十几年前入府中佛堂清修,自此不问世事一般,旁人表面不敢议论,私下里对谢峥和杨氏的关系揣测颇多。
世道就是如此,男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是寻常,妻子却不能心生不满。
松青也是如此,觉得这事儿不大妥当,但到底只是小事,回禀时就隐去这一节了,刚看谢鹤章对慕婉颜的事好像还算上心,才翻出来提一嘴。
谢鹤章笔尖悬于半空,眉头也渐渐拧起来了,似乎这件小事比方才那几包糕点更难处理。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搬与不搬都是谢鹤章一句话的事,慕婉颜如今在谢府还没站稳脚跟,他若开口,她不敢违背的。
谢鹤章也知道,最好的做法是让慕婉颜住回主院。
默然良久,他突然道:“絮园很久没修缮了吧,主院,小花园,还有几处下人的住所,上次整修是在十几年前了。”
“是。”
笔尖落下,笔锋流转如行云流水:“重新修葺一下吧。”
顿了顿,又吩咐了几句。
主院整修,自然无法住人,如此一来,慕婉颜就能名正言顺的继续住在偏院,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松青立刻着人去办了。
他动作极快,上午安排下去的事,下午絮园就来人了,慕婉颜背书背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晚上知道这事儿,“啊”了一声,问:“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她的书房就在主院旁边。
晴霜把她鬓间的珠花拆下来,道:“二公子说主院地方大,不急着动工,这几天先补一补里面的漆。”
慕婉颜也没多想,发髻拆了就往床上一倒,没过半盏茶就睡着了。
她这段时间累的很,早起背书,晚间写文,每隔三日去玄镜先生处,后来改成了每隔两日,期间还遇上过谢鹤章几次,渐渐地也摸清了规律,对方每日申时来松风堂陪老先生下棋,说是下棋也不尽然,更多的是在下棋之便讲玄论道,谈论朝中时事,他们聊,慕婉颜就在旁边改上一次留下的课业,改完再交给玄镜先生看一遍。
每每这种时候是最痛苦的,玄镜先生留下的课业极难,慕婉颜一边改一边恨不得薅自己头发,有一次实在写不下去了,趴在桌上揪笔尖的狼毫,笔头都快揪秃了时,谢鹤章突然道:“老师前几天晒的茶好像还没收。”
那日天阴沉沉的,看着要下雨,那点茶叶是玄镜先生亲手栽植的,最是宝贝,听谢鹤章这么一说急匆匆走了。
院中只剩他们两人。
谢鹤章起身,拂衣,坐到慕婉颜对面,拿过她的课业。
慕婉颜早在谢鹤章说话时就心有所感,见他果真过来了眼巴巴地抬头,等着他救命的样子。
谢鹤章也不说话,刷刷写了一通走了,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慕婉颜如获神助,照着谢鹤章写的东西就是抄,抄的时候很爽,交的时候则十分心虚。
玄镜先生去而复返,一边嘟囔着“茶叶都收了啊”,一边接过慕婉颜的课业,看了两眼后,似笑非笑的睇向旁边一脸从容的谢鹤章,又看向慕婉颜。
谢鹤章面不改色,风雅如月下仙人,半点看不出方才还在帮人作弊。
慕婉颜战战兢兢。
玄镜先生捋着胡子道:“公主这篇文章写的,倒是有几分二郎的影子。”
谢鹤章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公主写诗作文,我确实也指点过一二。”
玄镜先生:“……”
两座大山压在这儿,慕婉颜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半晌,玄镜先生道:“改得不错,公主回去吧。”
慕婉颜霎时松了一口气,抱着书箱跑了。
后来再去时,玄镜先生也没提起过那件事,布置的课业倒是简单了些,慕婉颜大致猜出了是谁的意思,有心想找谢鹤章道谢,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这种事毕竟不光彩,恰逢朝中人事变动,谢鹤章忙起来不见人影,也就没下文了。
就这么一直到诗会那天,慕婉颜跟个要进考场的考生似的,起了个大早出门。
谁料正巧碰见谢鹤章。
两人已有三五日没见,没想到会在门口碰上,慕婉颜有些错愕,也有些惊喜的打招呼:“二郎!”
不知为何,她一看见谢鹤章,紧张的心情都淡了些。
谢鹤章看向她,问道:“公主是要赴宴?”
为了诗会,慕婉颜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身份在此,又是新嫁娘,本该穿些鲜艳的衣服,可初来乍到,也不宜太过抢眼,故而选了件天水碧色的衣裙,辅以碧叶玉簪,整个人清新柔软,如河堤新柳展叶舒颜。
晴霜还专门给她挽了个烟京时新的发髻,专门搭这套衣服。
谢鹤章不懂女子服饰,只觉得今天的慕婉颜格外顺眼些,故而有此一问。
慕婉颜笑得眉眼弯弯:“二郎忘了?今天就是诗会了。”
谢鹤章这才想起来,朝政一忙,他确实记不得这些事,但慕婉颜很重视,她努力了一个月就是为了今天。
他想了想湖畔诗社小聚的地方,道:“公主若不嫌弃,我送公主一程吧。”
慕婉颜出门的车驾配的都是寻常的马匹,脚程很慢。
慕婉颜看了看他身后的车驾,犹豫道:“二郎要去何处?方便吗?”
谢鹤章点头:“刚好顺路。”
慕婉颜便放下心来,她坐什么车都一样,坐谢鹤章的还更快些,唯一担心的就是谢鹤章因为送她误了时辰,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再推拒,扶着晴霜的手上了马车。
诗社小聚的地方在太宴湖边的梨月亭,说是亭子,其实是一片连成片的水上楼阁,夏时听风冬赏雪,最是风雅不过。
路途颇远,慕婉颜在车上还看了会儿书,谢鹤章在一旁看折子,两人默默,唯有香炉一丝青烟袅袅直上。
到了地方,慕婉颜提裙跃下车,抬头笑道:“多谢二郎,等我赢个礼物回来送你。”
只有前三甲才有彩头,慕婉颜这么说,就是预定一席了。
碧空如洗,天朗气清,谢鹤章低头看着她,目光如镜映照出她鲜妍明媚的容颜。
清风徐来,湖心泛起点点涟漪。他温声道:“那祝公主,马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