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慕婉颜到学堂后,先静心默了几篇名家诗句,待脑子清醒了些,才从书箱里翻出一张勾画不少的诗作,展开一张新纸,一字一句的誊抄起来。
全抄完后,她又反复看了几遍,突然趴在桌子上长叹一口气。
晴霜正从食盒里取点心,见状一惊,忙问她:“公主怎么了?”
慕婉颜撩起眼皮,可怜巴巴的瞅她一眼,道:“这样的诗,我怎么好拿给二郎看?”
晴霜早从她口中得知了昨晚的事,闻言扑哧一笑,道:“奴婢看着倒好似比昨日好些,是公主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吧。”
慕婉颜一脸郁闷的支着下巴,半个字都不信。
昨夜慕婉颜回到屋,再洗漱完已是将近子时,原想着早些歇下,可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搅得她翻来覆去合不上眼,最后披衣点灯,硬是全部改完才安心入睡,这回倒是踏实了,一觉睡到天亮,晴霜叫了两次才把她哄起来。
待一觉过后,再看自己昨晚改的诗,又犯起了难。
第一次写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如今改起来,总觉得哪里奇怪,
誊抄之时,慕婉颜看着笔下的诗句,越看越绝望,几乎有些后悔昨天开口求谢鹤章指点了。
这样的诗拿出去,实在是丢人现眼。
种种复杂情绪交加,才有了方才万念俱灰的一叹。
她这副样子也不是别人宽慰两句就能解决的,晴霜无奈地摇摇头,去一旁煮茶了。
慕婉颜则杵着笔继续纠结,一边纠结一边暗暗祈祷谢鹤章晚点来,多给她些时间改一改。
就这么忐忑不安的的听了一上午的课,慕婉颜时不时就往门口瞟两眼,可一直到午间散学,外面都没出现一个人影。
紧张的心情慢慢熬干了,等其他学子都快走完了,在晴霜的一再询问下,慕婉颜才撅着嘴,不情不愿的让她收拾东西。
今日学堂休沐半日,谢鹤章若真要来指点她诗作,最晚午间散学就该来了,断没有等她回房再把她叫出来的道理,现在还不见人影,就是不打算来了。
晴霜道:“许是二公子今日有事。”
慕婉颜点点头,难掩失落。
她一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心知便是谢鹤章没事,也没有就要来给她看诗的道理,更何况昨晚他也没应下,只是说了“或许”。
但期望落空,她一时半会儿也开心不起来。
待学子都走完了,慕婉颜才磨磨蹭蹭的拢着纸笔,起身离开。
岂料刚迈过门槛,还没走两步,就听前方有人语传来,她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想往后避一避,可仓促之间,余光却精准的瞥到了其中一人,动作生生顿了一下。
下一瞬,几乎近似本能地扬起一个笑。
春风疏影,枝摇叶动,簌簌飞花中,那人似是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淡淡投来一瞥。
两人对视的一瞬,慕婉颜飞快地朝他眨了眨眼,然后钻进屋子里。
她规规矩矩的在案前坐下,一一摆好笔墨纸砚,吩咐晴霜上茶。
果然,不出片刻,谢鹤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身后还跟着松青,见了慕婉颜友善的朝她一笑,跟晴霜一同去旁边候着了。
谢鹤章看见屋内的阵仗,倒也没惊讶,坐到慕婉颜对面,道:“公主久等了。”
慕婉颜忙道:“没等很久。”
谢鹤章望着她那种仿佛永远盈着笑意的脸,看了片刻,未应,只拿过那首摆在最显眼处的诗作。
谢鹤章昨日说“或许”,原本就真的是或许。
他一贯事忙,做事又有条理,轻重主次分得极清,给慕婉颜看诗这种事按理说是排在极后面的,可文书看到一半,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但也没为此破例,按部就班的把要紧的事一一处理完,才抽出时间过来。
彼时早已散学,他来时人声稀落,又被祖母派来的亲随误了些时辰,本以为慕婉颜已经走了,却不想这个念头刚浮上心头,再抬头时,就与她打了个照面。
落花萧索,她瘦瘦小小一个站在那儿,想来是等了许久。
见到他后,也没有露出任何埋怨的意思,乖乖巧巧的回屋继续等去了。
谢鹤章扪心自问,自认不算是一个心软的人,可如此情境,实在很难不令人动容。
以至于坐在这儿时,面对这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嫂嫂,他竟很难得的心生愧疚。
他所有念头都在转瞬之间,面上分毫不显,仍是一派矜淡漠然的样子,提笔写下批注,笔尖流转如银龙腾雾。
他写字时,慕婉颜双眼就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动作的手,试图分析出写的是什么,不时还偷偷往上瞄两眼,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端倪来。
奈何谢鹤章实在太冷静了,就像一潭永远不会泛起涟漪的湖,赞赏欣慰看不出来,不满不虞也一点没有。
看了半天,她自己先放弃了,乖乖在一旁等着了。
半柱香后,谢鹤章将诗作递还给她。
慕婉颜接过来,见上面做了许多细密的批注,字迹清俊,落错有序。
她低头细看,口中轻声问道:“昨日二郎将那首诗与我的诗作对比,意在告诉我,我诗中少情,对吗?”
谢鹤章颔首:“是。”
慕婉颜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昨晚谢鹤章写的另一首诗,出自一位以咏雪扬名的前朝名士,两首诗作比,前四句都差不多,到了后半段,那位大家的诗写年少时与友人赏雪,而今已物是人非,读来令人顿生惆怅,慕婉颜却只写雪景,后继乏力。
诗缘情而发,少了情,自然算不得好诗。
慕婉颜敛了敛心神,专心看过谢鹤章写的批注,刚读完最后一个字,还没抬头,就听谢鹤章问道:“公主可有哪处不懂?”
闻言,慕婉颜下意识第一个动作是又低头把刚看过的东西过了一遍,自认没什么不解之处,才摇头道:“没有了。”
然后她就看着谢鹤章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莫名其妙的,她稍稍紧张了一下,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便听谢鹤章开口提了一个问题。
那问题问的正是批注里的内容,只是稍稍延伸一些,提及先帝时女诗人袁慧的哀怨之音,慕婉颜从善如流的答了,谢鹤章又继续问下去,终于问到第三个问题时,慕婉颜结巴半天,硬是没挤出一个字。
她垂下头,沮丧道:“我不会。”
谢鹤章似乎早猜到了她会这么说,先把那个问题讲解了一遍,确认慕婉颜是真正弄明白了后,才道:“公主很有悟性,只是积累不够。”
说白了,就是书读得太少。
但这也怨不得慕婉颜,陈妃教导她虽用心,但冷宫地偏,缺衣少粮,其他更是不必多说。
谢鹤章也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只道:“明日我叫人给公主送几本古籍来。”
“只看书就好?还需要做些别的吗?”慕婉颜问。
慕婉颜没有专门的老师,自然也无人检查她课业如何,便是哪里出了错漏,也无人及时指正她。
谢鹤章沉吟片刻,侧头道:“松青。”
松青应声而来。
只见谢鹤章低声吩咐了些什么,松青微抬起头,面露诧异之色,没多嘴,转头快步走了。
做完这些,谢鹤章才回过头来,继续讲起慕婉颜的诗作。
他声如碎玉,低缓有力,讲起诗文来如金声玉振,深入浅出,十分照顾慕婉颜的接收能力。
慕婉颜听得入神,不时出声问几个问题,有些她自己问出来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谢鹤章听了面无异色,一一为她解答,极有耐心的样子。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其间松青进门,想要上前回禀,彼时慕婉颜正低头写东西,并未注意,反而是谢鹤章先看到了,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松青立刻止步,陪晴霜一起挑茶叶去了。
直到日近黄昏,随着谢鹤章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慕婉颜直了一个下午的腰瞬间塌下去了,活脱脱三宿没睡觉一样,头发丝都乱了不少,像朵蔫了的花儿。
听课时不敢放松,这会儿总算敢放肆一些了,她望着谢鹤章那张俏如冰雪的脸,试图寻找共鸣:“好累——二郎不累吗?”
谢鹤章可是半点没歇,丝毫不打折扣的说了一下午,按理说应该更辛苦,可慕婉颜这边都快趴桌子上了,他却依旧坐得笔挺,不见半分疲色,甚至连用过的茶碗印迹都能与一开始完全重合。
闻言,也只淡淡摇了摇头。
看得慕婉颜啧啧称奇。
松青见那边讲完了,上来耳禀两句,谢鹤章听罢,对慕婉颜道:“老师让你每隔三日过去。”
这句“老师”,指的自然也只能是玄镜先生。
慕婉颜听罢眼睛一亮,既惊且喜,立刻又支棱起来了。
玄镜先生如今暂居谢府,慕婉颜虽早得了他老人家的话,但也不敢随意叨扰,只想着等老先生再来族学时能讨教一二已是万幸。
脑中的疲累一扫而空,慕婉颜欣喜道:“多谢二郎为我引荐!”
面色红润,气血十足,看上去简直可以再看三个时辰的书。
而距离她方才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才过去没有一息之久。
谢鹤章实在难以理解她突如其来的精力从何而来,索性淡淡移开目光,指尖轻扣白玉笔杆,道:“与我无关,是公主勤敏好学,才有今日。”
慕婉颜弯眸朝他笑了笑,灿若晨星。
谢鹤章便知她又如以往一般,只当他是在客气。
其实不然,谢鹤章从不妄言,他实实在在觉得,慕婉颜能有今日,是她自己的功劳,与他无甚干系。
若非足够有天赋,玄镜先生不会起爱才之心;若非足够勤勉,也不会坐在这儿一下午听他讲诗。
这位公主,确实聪颖而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