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吹动满院花枝,仲春晚间仍有凉意,风打着旋儿自未关的门窗中穿堂入户,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冷清。
谢鹤章拾阶而上,见满屋空寂,虽烛火明亮,却未见暖意,地上有几片零星的花瓣,是从外面吹进来的,穿过屏风的空隙散落在屋中。
他先合了窗,留了半扇门,又点了几根蜡烛放在四角,才走到案前。
案上摆了不少书,慕婉颜压在其中一本上面,长发包裹住她弧度柔美的侧脸,一直散落至腰间,温顺,沉静,让想起山海经中的白鹿夫诸。
夜风无声,能清晰的听见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谢鹤章抽出她手中的笔,将被风吹落的纸收敛整齐,压在书下,最后将玄镜先生批注好的课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才转身离开。
可他没能走成。
“二郎?”少女声音柔软得如三月春雨。
慕婉颜不知何时醒了,一手正压着他落在案上的袖角,睡眼惺忪。
谢鹤章呼吸一滞,后撤一步,低声道:“公主。”
慕婉颜没在意他的动作,一手扶额,直起身子。
她方才做了个梦,正是恍惚的时候,缓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清明一些,道:“原来是你。”
她收回手,道:“二郎怎么来了?”
谢鹤章面不改色道:“来送老师批注的课业。”
那份课业正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慕婉颜不疑有他,拿过来看了看,道:“我以为还要过几日呢。”
这还是最好的猜测,其实她一开始以为这份课业会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她低头快速翻阅了几页,而后抬头笑道:“玄镜先生批注得好仔细!”
烛火昏黄,映得那叠纸与原本玉白的手也泛着一层暗色,她却笑得眉眼弯弯,十足是纯然的高兴。
谢鹤章放缓心绪,道:“老师说,日后你再写了文章直接送去他那里就是。”
“当真?”慕婉颜闻言眼睛一亮,登时支着桌子站起来了,几步走到他身畔,急切的确认,“玄镜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谢鹤章不由跟着她的动作侧过身。
两人对视,少女一双眸灿如晨星,仿佛有银河流淌。
他垂眸望了片刻,点了点头。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老师很欣赏你的文章。”
下一刻,慕婉颜脸上果然绽放出惊喜的笑。
他挪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的山水屏风。
慕婉颜高兴完了,才后觉自己有些失态,转身将案上的书册挪开,倒了两盏茶,不好意思的笑道:“进屋这么久了也没请你坐下,这茶说是范阳卢氏进献给皇后的寿礼,二郎尝尝?”
她茶都倒好了,谢鹤章不好这时开口辞别,只得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隔案而坐,慕婉颜将其中一盏推到他面前,期待的看着他。
谢鹤章顿了顿,拿起来喝了一口,认真品鉴了半晌,评价道:“唇齿生香,是好茶。”
慕婉颜便又给他倒了一杯,笑容愈发明媚:“我不懂茶,只听晴霜说过很好,看来她没有骗我。”
谢鹤章放下茶盏,道:“宫中所得,自是上品。”又问:“公主的婢女怎么不在身边?”
提到这事儿,慕婉颜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今日没吃什么东西,晴霜说借族学的小厨房做些饭菜,吃过再回去。”看了看案上的烛火,推算道:“看时辰应该快回来了。”
谢鹤章目光自案角剩下的半碟糕点上一扫,道:“公主勤敏好学,但也需爱重身体。”
话是好心,可慕婉颜幼时在冷宫饥一顿饱一顿的,于吃食上并不十分注意,经年累月的坏习惯养成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来。但面对谢鹤章,她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应下:“二郎说的是。”
笑容款款,应和得十分痛快,却显然未真正放在心上。
谢鹤章薄唇微掀,到底也没多说什么。
聊过这两句,两人似乎也无话可说了,待谢鹤章饮尽碗中的茶后,两人已相对无言许久,慕婉颜见他茶碗空了,提壶又续上一点,觉得实在尴尬,主动挑起话题:“二郎看过我写的诗了吗?”
谢鹤章注视着碗口溅出的一点水渍,不动声色的摩挲碗壁,将那点水渍抹去,微微颔首。
慕婉颜立刻期待道:“二郎觉得怎么样?”
谢鹤章便把在老师那儿的评价又搬过来了:“于初学之人而言,很好。”
他不论说话做事都十分严谨认真,回答慕婉颜的问题时也是如此,“很好”之前还特意加了个“初学之人”的前提。
其实能得谢二郎一句夸赞已是难得,慕婉颜却不满足于此,紧接着便追问道:“那以二郎你的眼光看呢?”
因过于想听到答案,她说这句话时身体忍不住微微前倾,语速都快了些。
谢鹤章一抬头,便措不及防地对上她晶亮的双眸。
那双眼中跃动着火光烛影,如漾春水,写满了期待。
以至于他开口时,竟难得迟疑了一瞬。
但也仅仅一瞬,很快他在脑中回忆过慕婉颜那首诗的用典、用词,平仄后,就非常客观的给出了答案:“一般。”
“啪嗒”一声,少女眸中春水碎了一地。
“哦。”半晌,慕婉颜闷闷应了一声。
她的郁闷之情溢于言表,谢鹤章转了两圈茶杯,嘴唇动了动,似乎不知该从何开口,两相沉默一会儿,反而是慕婉颜自己调整好了,振作起来道:“第一回作诗,能得二郎一句‘一般’,而不是‘极差’,是不是说明我还算有天赋?”
她期待地看着谢鹤章,终于这次,在她的注视下,对方弧度很小的点了下头。
慕婉颜这才松了口气,内心的沮丧之情烟消云散,自信也稍稍捡回来一点,甚至还有心情讨教:“那这首诗若让二郎来作,会怎么改?”
谢鹤章却道:“公主不若自己先改一下。”
慕婉颜微愣,低头翻了翻玄镜先生的批注,沉思片刻后,提笔悬腕,字如珠玉。
她写得很快,及至写完也只过了半柱香,交过去时还担心改得太快,显得自己不用心,颇有些底气不足。
谢鹤章却没有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未提出丝毫质疑,接过快速看了一遍,提笔在旁边写了些什么,而后交还给慕婉颜。
慕婉颜低头看了一眼,谢鹤章在旁边补的并不是什么批注,而是另一首诗题相同的诗作。
这两首诗结构很是相似,慕婉颜两相对比着看了又看,皱眉苦思。
足足一刻钟后,她才抬起头,眼底浮起星星点点的碎影,道:“二郎,我好像知道我的诗问题出在哪了。”
她说罢,提笔在纸上落了个字,而后调转过来推给谢鹤章看。
谢鹤章垂眸一扫,眼中不易察觉的掠过一丝赞许,缓声道:“是。”
得他肯定,慕婉颜如释重负,欢快地收起纸折了两道压在书下,笑道:“多谢二郎指点,我大约知道怎么改了。”
谢鹤章无奈摇头道:“是公主聪颖。”
慕婉颜不语,只仰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明媚到有些讨乖的笑容。
那意思分明是——“还要多亏了你啊”。
碗中茶面微斜,不防沾到了虎口上。
谢鹤章动作一顿,旋即不动声色将水痕擦净,道:“时辰不早,我先告辞了。公主用完饭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天色确实已晚,慕婉颜也不再留人,起身道:“那我送送二郎。”
说罢怕谢鹤章拒绝,又迅速补了一句:“就送到门口!”
这一句补的恰到好处,谢鹤章果然没有再推拒,只说了句“麻烦公主了”,就任由慕婉颜在前面带路了。
仲春夜凉,月光皎皎,飞花流水,满地叶影交接,随风轻摇,沙沙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有出声。
及至门前,两人相继停下脚步,慕婉颜将手中的灯盏递给对方,才玩笑般的提了一句:“不知我明日改好了诗,还能不能有今晚这样的运气再碰见二郎?”
语气轻松,却藏不住话中的忐忑,一面说着,一面抬眼偷觑他的神色。
这动作太过明显,谢鹤章一直平视前方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了。
慕婉颜是个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开心与不开心都十分明显,就如此刻,即使不说话,他也能轻而易举窥见她故作轻松下的紧张。
刚才的话显然在问还能不能再得谢鹤章指点诗作,只是两人不算太熟,她也不好意思一再开口,又实在想试一试,就以玩笑般的语气提起,若谢鹤章不愿,随意敷衍过去便是,也不会太过尴尬。
话未出口时,已给对方想好了拒绝的法子。
他落在慕婉颜身上的目光十分平静,不带什么特殊的意味,慕婉颜却渐渐扛不住了,有些局促的扯了扯袖子,道:“我随口一说,二郎——”
“或许。”谢鹤章的声音几乎和她同时响起。
慕婉颜一愣。
“或许”其实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但已经远超出她的预期了,她原以为自己会被毫不犹豫的拒绝。
等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后,她立刻露出了一个惊喜且明媚的笑:“谢谢你呀!”
谢鹤章未应,淡如春雪的神情却似乎在月色中消融一点儿,道:“夜里风大,公主早些回屋吧。”
慕婉颜也不再耽误对方时间,乖巧道:“二郎一路当心。”
谢鹤章略一点头,转过身,身形融进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