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谢鹤章的同意后,慕婉颜第二日就迫不及待的让晴霜收拾了书箱,起了大早往族学去了。
她虽不是爱贪懒躲闲的人,但这样勤奋也是少有,看得晴霜啧啧称奇,故而还特意给慕婉颜换了身新做的衣裙,藕荷色的襦裙,衣角袖口绣着花纹繁复的蝴蝶,格外精致活泼。
是日碧空如洗,惠风和畅,慕婉颜到时,学子们还没来,院中只见洒扫的佣人。
谢鹤章给她准备的房间与授课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布置得很是简洁雅致,一张小几,一方坐塌,墙角的花瓶里插了几只迎春,门口还特意摆了一扇高大的屏风,即便门窗全开也叫人看不见屋内半分光景。
慕婉颜于小几后坐下,一一摆好笔墨纸砚,满心期待。
晴霜笑她:“少见公主这样开心。”
慕婉颜则道:“我以前听母亲说她在闺中时听女先生讲学,也听闻宫中的公主到了年纪会请名家讲授诗词礼教,只是我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说到这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今也算圆梦了吧。”
晴霜闻言,脸上笑意淡了淡,给她倒了杯茶,轻声道:“公主以后日日都能来这儿听学,谢氏族学请的先生,比宫中也不遑多让,无需羡慕别人。”
慕婉颜接过茶,仰头甜甜一笑:“我知道的。”
她喝过茶,见外面仍没有人来,便好奇的走至窗边,环顾四周的景色。
临窗是一片山石造景,细细泉水自其间流出,汇入鱼塘,水质清透,旁边种了数棵琼花,此时正值花期,落英缤纷,香气宜人。
慕婉颜忍不住往外探了探身子。
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眼尖的瞥见转角处有一方月白色的衣角,正欲回避,视线上移,又看见了那一张俊俏却冷淡的脸。
原本的动作一滞,她扬手,轻快的打了个招呼:“二郎!”
谢鹤章抬眸时,看见的就是少女粉裙翩跹,于簌簌飞花之中,对着他笑容灿烂的招手。
他一顿,并未回应,而是侧过头,有些歉然地道:“老师见笑了。”
一白须老者乐呵呵从他身后走出,捋了捋胡子,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公主?看着很是活泼。”
“小孩儿心性罢了。”谢鹤章面不改色道。
老者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冲慕婉颜招招手:“来,丫头,过来。”
慕婉颜在看见那老者时就尬在那儿了。
方才有房屋遮挡,她又太过兴奋,没注意到谢鹤章身后还有一人,现下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面对那老者的招呼,她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见谢鹤章点头,才放心的上前。
谢鹤章道:“这位是玄镜先生。”
慕婉颜不由大吃一惊,敛了裙摆,恭敬道:“原是玄镜先生,小女失礼。”
玄镜先生年高德劭,性情旷达,堪称天下文宗之首,纵使慕婉颜久居深宫也知道他,而令她印象最深的,还是老先生于师徒缘分上,格外的命途多舛。
玄镜先生一生四处讲学,桃李满天下,却只收过三位入室弟子,首徒便是慕婉颜那位有名的祖父孝文帝,这位皇帝在慕氏历代帝王中委实称得上一句出类拔萃,在位时励精图治,就是太勤奋了些,年过四十就累死在南巡路上,他死后八王之乱,天下动荡,玄镜先生的次徒时任阳江县令,也亡于战乱。
小徒弟死后,玄镜先生便再不问朝政,隐居桃源,直到数年前,一次雅集之中,收了当时的谢氏宗子,年仅七岁的谢鹤章为徒,与烟京的往来才渐渐多了起来。
即便如此,老先生的行踪依旧飘忽不定,今上数次请他入朝为官,传旨的内侍却连人都找不见。
因此能在这里见到他,慕婉颜着实意外。
玄镜先生摆摆手,道:“不讲这些虚礼。”又好奇道:“公主是要与其他学子一同念书?”
“并未。”慕婉颜忙摇头,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腼腆笑道,“我在隔壁。”
玄镜先生失笑,转头看向谢鹤章,道:“你都让公主来听学了,还多此一举做什么?”
谢鹤章仍是那句话:“于理不合。”
玄镜先生哭笑不得,道:“你年纪轻轻,怎么比我还古板。”
师徒俩关系显然很是亲近,谢鹤章无奈的摇了摇头,提醒道:“老师,学子们快到了,您不先看看今日要讲的文章吗?”
老先生一生都热衷于栽培后生,听了这句话果然不再闲扯了,简单问过几句后便走了。
慕婉颜感叹:“玄镜先生对学生当真尽心竭力。”
谢鹤章道:“老师一向如此。”
日光渐暖,飞花于庭中簌簌而落,两人并肩而行,步伐轻缓。
慕婉颜道:“先生这次入京,会一直在此讲学吗?”
谢氏的族学中不光有授课的老师,也常请名士大儒来讲学论道,有不少文人以能得谢氏邀请为荣。
谢鹤章信手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道:“或许,还要看老师安排。”
玄镜先生久不入京,自然不可能专为讲学而来,但其他的与慕婉颜无关,她也不多问,轻轻“哦”了一声,歪头笑道:“那我运气还不错,头一次来族学,就遇上了玄镜先生这样好的老师。”
谢鹤章想了一下,答道:“若老师听了你这句话,想来也会十分高兴。”
慕婉颜便玩笑道:“那二郎可记得要把这句话告诉给玄镜先生。”
远处隐隐有学子的闲聊声传来,两人也正好行至屋前,慕婉颜停下脚步,望了望那几个渐近的身影,往门里凑了凑,道:“那……我先进去啦?”
语调轻快,亲昵又活泼。
见他微微颔首,便如一只粉蝶飞入屋内。
谢鹤章侧头,看她身形迅速隐没在山水屏风之后,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学子恭谨礼貌的问安声。
他转过身,是庾氏的两位小郎君。
谢鹤章在同辈人中素有名望,这些年纪小他几岁的,见了他更是恭恭敬敬,恨不得把头埋到土里。
“谢兄今日是来考校功课的吗?”庾五郎小心翼翼的问。
“陪老师来此。”谢鹤章道。
能被谢鹤章称为老师的,当世唯有一人,两人听罢,即惊且喜,又听谢鹤章不是来考他们的,声音都轻松了不少:“能得玄镜先生教导,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啊!谢兄,我们先进去了。”
他们说话声不小,慕婉颜在屋里听了个全程,侧头对晴霜道:“他们怎么这样怕二郎?”
方才那两个小郎君的话说的好听,却掩饰不了想赶紧溜走的心。
晴霜坐在案旁,挽起袖子研墨:“公主有所不知,二公子早慧,年少入朝,官居高位,虽以兄弟相称,但在这些半大少年眼里和长辈其实没什么区别。”
慕婉颜蘸了一点墨汁,笔尖悬于纸上,道:“便是长辈,也没必要这样怕他。”
“公主不怕?”晴霜反问。
慕婉颜一手支着下巴,想了想,道:“其实还是有一点的。”她掐着指尖比了比,以示只有一小点:“或许是因为他平日总是冷着一张脸,才显得有些吓人吧,但几次相处下来,我觉得二郎很好,虽说冷淡了些,但也是性情所致,人有不同,很正常。”
晴霜思考半天,也没把慕婉颜口中的谢鹤章与她认识的谢二郎挂上钩,但她与谢鹤章接触也不多,只是听旁人传闻,便微笑道:“或许吧。”
慕婉颜笔尖一点,落下娟秀的字迹,轻声道:“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二郎在我这儿是个好人。”
晴霜无奈一笑,定眼看去,见“海棠”二字跃然纸上。
正是此次诗会的诗题。
她欣然:“也是。”
不多时,隔壁传来朗朗书声,主仆二人默契的安静下来。
窗外微风轻拂,慕婉颜提笔在纸上工工整整,一笔一画的写着,她最是静得下心,一坐就是一整天,就连午憩时候都埋首在案前,连午膳都没怎么用,只吃了两块点心。
一直到晚间散学,她方松了松肩颈,将一叠纸交给晴霜,道:“你去把这个交给玄镜先生。”
晴霜拿过来一看,是玄镜先生上午布置的一项课业。
她先是惊讶,随即有些心疼道:“公主这是何必?玄镜先生不是说了这东西可作可不作,”
再者玄镜先生的课业是给那些学子布置的,慕婉颜就算写了,人家也未必会看。
慕婉颜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伏在案上,撒娇道:“我来求学,自然要更加勤勉。好晴霜,别说我了,你就先帮我送过去吧。”
晴霜又是来气又是好笑,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去了隔壁,将文章恭恭敬敬的交给玄镜先生的书童,托他转交。
那书童早间也见过慕婉颜,本以为这位公主就是一时兴起,过来玩玩,没想到还真写了课业,立刻时将文章呈过去了。
彼时玄镜先生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有人现在就把课业交上来时,先是惊讶了一下族学中竟还有如此勤奋好学的人,得知是慕婉颜后,意外之余反而多了几分情理之中的感觉,吩咐小童点上烛火,拿过来看了一遍。
连看了三遍后,提笔做了几道批注。
他感慨道:“公主确实有几分天赋。”
谢鹤章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他脚步稍顿,打量了眼隔壁灯火通明的房间,才不紧不慢的走进去,道:“老师。”
玄镜先生奇道:“你怎么来了?”
谢鹤章在他对面的小椅上坐下,道:“已经亥时三刻了。”
族学酉时四刻散学,按玄镜先生以往的习惯,再闭目待上一刻钟就会回去,今日下人却来向他通报,说先生迟迟没有回房,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便过来看看。
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谢鹤章目光落在玄镜先生手中的那叠纸上。
玄镜先生见状,递给他,道:“你看看,公主写的。”
谢鹤章垂眸扫了一遍,放在一旁。
他看文章向来比别人快很多,且过目不忘。
玄镜先生捋捋胡须,问道:“你以为如何?”说罢还不等他回答,就道:“我觉得不错!”
谢鹤章点头:“很好。”
慕婉颜这篇文章条理清晰,观点明确,且言之有物,特别是结尾的小诗,稚嫩不失灵气,作为初学者而言,当得起一句“很好”的评价。
玄镜先生道:“公主于此道颇有悟性,最难得的是敏而好学,实属不易。”
谢鹤章一听这话,就知他又起了惜才之心。
果然,玄镜先生下一句就是:“你和她说一声,往后不拘写了什么,文章也好,诗赋也好,只管送过来罢。”
谢鹤章道:“回头我会告诉她。但老师,现下您该回去休息了。”
玄镜先生也知天色不早,但听了谢鹤章这话还是一阵牙疼,嘟囔了一句“小古板”,就背着手飘然离去了。
他今日心情不错,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半点不像个鹤发老人,谢鹤章看了眼他的背影,垂眸将那叠纸收入袖中,缓步出门。
夜渐深,庭院凉风习习,四周灯火已熄,万籁俱寂中,只剩一间房的烛火还亮着,屏风后映出一道模糊的剪影,正垂首提笔,娴雅安静。
谢鹤章驻足望了一会儿,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重物碰撞的闷响。
他回过头,见那道提笔静坐的身影不知何时一头栽到了桌子上,手中的笔却还竖着。
沉默半晌,终是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