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更鼓声再次隐约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愈发清晰,提示着夜已渐深。
月光将二人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莹白的雪地上紧密地交织成一幅温馨而和谐的画卷。
庭院角落里,那株老梅树在月下姿态愈发显得遒劲,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与这静谧美好的夜色相得益彰。
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落的雪花从积满雪的枝头簌簌飘落,在清亮的月光中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宛如夜空中稍纵即逝的微型星辰。
“去年我去止徽时,”先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正赶上母亲的寿辰。家里原本安排了宴席,可她不肯,非要亲自下厨,说是要给我做一顿家常饭。我在厨房里给她打下手,洗菜、递东西。她一边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说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她做的八宝鸭,口感滑嫩,鲜香无比,每次都能就着吃下两大碗饭,拦都拦不住。”
谢令璋仰着头,聚精会神地听着,仿佛能透过先生的描述,清晰地看到那位素未谋面却亲切无比的祖母,在止徽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先生挽着袖子,守在一旁,帮着洗菜、切菜,母子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话,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浓浓的温情。
“那后来呢?”他忍不住追问道,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先生胸前微凉的大氅衣襟,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后来啊……”先生的眼中漾开一丝清晰可见的笑意,连平日里总是清冷疏离的眉眼都变得无比柔和,仿佛春水初融,“她果然亲手做了那道八宝鸭,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除此之外,还做了蟹粉狮子头、西湖醋鱼……满满一桌子,全都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菜。那天我陪着心情大好的她饮了几杯淡淡的桂花酒,她脸上一直带着笑,精神也很好,拉着我说了许久的话,从我的近况问到流云宗的琐事,又回忆起我儿时的趣事,一直到深夜,都还意犹未尽,不肯去睡。”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些,“临走的时候,她更是忙不迭地让侍女装了好大一食盒她亲手做的点心和腊味,硬塞给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说我一个人在外面,定是吃不好睡不好,瞧着清瘦了不少,非得让我带回来好好补补。”
谢令璋专注地听着,明显地感觉到,每当先生说起与祖母相处的细节时,那双总是如古井寒潭般清冷的眸子,就会变得格外温柔、明亮,仿佛盛满了星光。他喜欢先生,喜欢先生开心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先生从止徽探望母亲归来,确实带了一盒极其精致、印着花纹的杏仁饼给他,那饼酥香可口,甜而不腻,他当时只觉得是天下难得的美味,欢喜地吃了好多天。现在才恍然明白,那其中包含的,是怎样一份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深沉而细腻的慈爱与关怀。
“先生,”谢令璋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满满的羡慕和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望,“沈祖母对您真好。”
“是啊。”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却并无悲伤,只有满满的眷恋,“她总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觉得没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可实际上,她给我的,远比一个看似完整的家要多得多。在止徽的那些年,虽然少了父亲的管教,却也免去了方定大宅里的许多纷扰。她教我读书明理,也由着我的性子发展,从不强求我必须如何。我的剑法根基,还是她当年特意为我寻访名师打下的。”
夜渐深了,寒气愈重,露水打湿了衣襟的边缘,触手冰凉。谢令璋到底年纪小,身子单薄,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小鼻子冻得通红,原本温热的小手也有些发凉。
“好了,时辰不早了,该去睡了。我还有公务,不必等我。”先生立刻察觉到了,柔声道。他细心地替孩子拢了拢有些松散的衣襟,又将厚重的大氅更紧实地往他身上裹了裹,确保寒风钻不进去,“明日清晨还要早起练字,若是贪夜着凉生了病,耽误了功课不说,自己也要吃苦头的。”
“嗯,”他抓着先生的衣襟,一步三回头地走向房门。走到门槛边,他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而期待的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先生,那等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止徽看望祖母,好不好?我想亲眼见见沈祖母,也想亲口告诉她,先生待我极好,方方面面都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让她放心。”
先生站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周身仿佛都沐浴在清辉之中。他听着孩子这番稚气却充满真诚的话语,清冷的眉眼间终于抑制不住地泛起一抹真切而温暖的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连唇角都扬起了温柔的弧度。他郑重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一言为定。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冰雪彻底消融,道路也好走了,我就向宗里告假,带你去止徽看望她。母亲若是见到你这样一个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孩子,心里不知会有多高兴。她啊,一向最喜欢活泼可爱的孩子了。”
得到了这郑重的承诺,谢令璋心里那块悬着的小石头仿佛终于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期待和欢欣。他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说定了!我们拉钩!”
先生被他这孩童的举动逗得眼底笑意更深,却并未拒绝,而是配合地伸出了小指,与那根细小的手指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谢令璋认真地念着,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先生,那我真的去睡啦!您也早点休息!”
“去吧。”先生柔声应道。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内,先生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天际的明月。
他想起母亲信中曾玩笑般提起,说止徽的春天来得早,桃花也开得比方定更艳。或许,明年的春色,会因为身边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而变得更加不同吧。
这一夜,得到了承诺的谢令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睡得格外香甜沉酣。
窗外,月色正好。廊下那些玉铃,仍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断断续续、悦耳动听的声响,仿佛在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诉说着那些横跨了千山万水,却永不磨灭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