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华似水,静静铺洒在覆雪的庭院中,将万物都染上了一层清辉。
谢令璋在暖和的被窝里翻了个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睡得泛红的小脸。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咔嚓”声。
就在这片静谧之中,他迷迷糊糊间听见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规律而缓慢,像是有人心事重重,在雪地上反复踱步。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清辉,努力向外望去。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先生独自立在院中的清瘦身影。夜色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在皑皑白雪上投下一道孤寂的轮廓。
先生披着一件墨色暗纹大氅,领口缝着一圈品相极佳的银狐毛,在月色下泛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泽,随着他悠长的呼吸微微颤动。
他正仰首望着天际那轮皎洁得近乎透明的明月,身影在溶溶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寂,仿佛与这月华融为一体。夜风拂过,不仅卷起他几缕未束的墨发,也吹动了廊下悬挂的几串玉铃,发出清脆空灵、如碎玉相击般的叮咚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一声声,敲在人的心上。
谢令璋心里惦记着先生,睡意去了大半。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榻,摸索着取了件厚实的外袍披上,又费力地系好衣带,这才悄悄推开房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将衣襟拢得更紧些,小手也缩进了袖子里。
“先生?”他小声唤道,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迷糊,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韫文闻声回首,见是他,那双映着月辉的眸子微微一动,随即蹙起眉头:“夜里风大,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歇着,仔细着了凉。”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我……我睡不安稳。”谢令璋走到先生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小脸望月,冰凉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先生是在赏月吗?今夜的月儿真亮,圆圆的,让我想起在白蔼山时,阿檀和我在月下认星星,哥哥总能指出最亮的几颗,还告诉我它们的名字……”
先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孩子的絮语,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仿佛叹息,又仿佛是回应。
他微微俯身,将大氅展开,把谢令璋轻轻拢入自己怀中。
大氅内里还带着先生的体温,那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渐渐驱散了包裹着谢令璋的夜寒。
他舒服地在先生怀里蹭了蹭,小脸贴在微凉的衣料上,闻到先生身上那股熟悉的、如雪后松林般的冷香,此刻混合着夜雪的清冽气息,让他觉得格外安心与踏实。
“先生,”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拽了拽先生的衣袖,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您是不是有心事?可以……可以跟我说说吗?”
先生低头看他,月光下,孩子的眼眸清澈如水,不染纤尘,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真挚与关切。他沉默了片刻,远方的更鼓隐隐传来,终是轻声道:“无甚大事。只是……想起了我母亲。”
谢令璋眨了眨眼,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这位长辈的稀少信息。他鲜少听先生主动提起他母亲的事,只依稀从下人和伯母的偶尔谈论中知晓,祖母姓沈,名荷宜,出自止徽名门,是位极有才情与风骨的女子。
“沈祖母……”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语气里充满了好奇与敬重,“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啊,”先生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色,也怕惊扰了记忆中的那份美好,“她最爱在这样月色皎洁的夜晚抚琴。琴声清越悠扬,如山间清泉,能传得很远很远。每逢月圆之夜,只要天气晴好,她总要在庭院中设下琴案,焚一炉清香,然后净手抚琴。那时我还小,就趴在她膝头听着,那琴声太温柔,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从不叫醒我,总是抚完一曲,静静坐一会儿,然后才轻轻把我抱回房里去。”
先生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谢令璋从未听过的、近乎怀念的温柔,这让他不禁在脑海中勾勒起那幅画面: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止徽那座宁静的庭院里,琴声袅袅,萦绕在梁柱间。年幼的先生依偎在温柔的母亲身旁,鼻尖是淡淡的书香与墨香,在悠扬婉转的琴声中,安心地沉入梦乡。晚风轻拂,庭院里的海棠花瓣随风悄然飘落,无声地点缀着满地的月光。
“那……祖母如今在止徽,身子可还安好?”谢令璋小声追问,带着真切的关心。“她很好,有舅舅和表弟照顾着身体很是康健。”
先生的目光依旧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但眼神却柔和了几分,仿佛透过月亮看到了远方母亲的身影,“我常去看她。每次去,她总要亲自下厨,忙忙碌碌地做几样我从小爱吃的点心,仿佛我还是当年那个孩童。”
谢令璋仔细地听着,他注意到先生说起祖母时,那总是紧抿着的唇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他难免想起先生偶尔在教导他时,提及的一些旧事。
当年祖父娶了才貌双全的沈家小姐后,依旧不改风流不羁的本性。祖母心灰意冷之下,带着一身傲骨,毅然与祖父和离,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方定,带着年仅五岁的先生回到了止徽居住。
这些年来,祖母将全部的母爱与心血都倾注在先生这个幼子身上,事无巨细,关怀备至。伯父谢端文则因是长子而被留在方定由续弦的江祖母照顾。
“伯父”谢令璋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了出来,“他……也会常去止徽探望祖母吗?”
先生轻轻摇了摇头,月光在他深邃的眼下映出淡淡的、难以化开的阴影:“兄长身负家族重任,政务繁忙,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母亲嘴上从不说什么,理解他的难处,但心里却是时时惦记着的。每次我去,她总要细细问起兄长的近况,身体可好,公务可还顺心。可她心里始终有个结,自离开方定后,便不愿再踏足方定半步。”
谢令璋听着,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先生与伯父之间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从何而来。
夜空中有薄云缓缓飘过,使得月光稍稍朦胧了一些。
先生用修长的手指极轻柔地抚过谢令璋的发丝。那动作里透着说不尽的怜爱
“上月我去止徽时,”先生忽然转换了话题,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暖意,“母亲还特意问起你。她说:‘总听你提起那孩子,什么时候得空,带他来给我瞧瞧?’”
“真的吗?”谢令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骤然盛满了揉碎的星光,“沈祖母她竟然也记得我吗?”
“自然知道。”先生的眼中泛起了真切而温和的笑意,“你是我的心头肉,她怎能不关心?记得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你时,她还欣慰地笑着说:‘好啊,我们韫文性子冷,身边终于有个能陪着说说话、热闹些的人了。’”
谢令璋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鼻子甚至有点发酸。
“有些人,有些事,”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无边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悠远、空旷,“就像这天上的明月。你看它皎洁圆满,清辉遍洒,仿佛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可实际上,它高悬九天,遥不可及……”
谢令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他能感受到先生话语里那份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忧伤。他忽然踮起脚尖,努力伸出一只小手,对着月亮做出虚捧的姿态,清冷的月光如水般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下。
“可是先生,”他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月亮虽然那么遥远,我们怎么也够不着,但是您看,它的清辉却真真切切、明明亮亮地照在我们身上啊!沈祖母,她虽然人不在方定,不在我们身边,但她的爱,不是一直都在吗?”
先生闻言,微微一愣,像是被这稚嫩却充满智慧的话语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低下头,久久地凝视着谢令璋清澈如水的眼眸。
“你说得对。”先生将厚重的大氅又裹紧了些,把怀里这个温热的小身子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声音低沉而柔和“愿明月照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