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再规整的乐章也需休止符来调节,谢令璋在流云宗看似刻苦的修行日子里,也总有那么几天,是属于他的、短暂的休息时间。
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日复一日的沉重课业,即便心性比同龄人沉稳,也难免有倦怠闹脾气的时候。
流云宗没有“公休”一说,修行贵在持之以恒。谢令璋深知此理,平日里也足够努力,但那股从心底涌上的疲惫和莫名的烦躁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他便会使出那招虽不新鲜却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装病。
好在,他天生底子实在不算康健,脸色时常带着些缺乏血色的苍白,这为他偶尔的“不适”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小孩子总有不想起床的时候。天还未大亮,谢令璋便在榻上辗转反侧,哼哼唧唧起来。先是小声说头疼,待春雪紧张地过来探问时,他又捂着肚子,声音带着哭腔,形容得凄凄惨惨戚戚,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只是他毕竟没受过什么大罪,演技浮于表面,光打雷不下雨,听声音可怜得很,仔细一瞧,眼角半滴泪珠也无。
消息传到先生那里,自然准了假。先生何等人物,其实只需远远一听那中气不足却刻意夸张的呻吟,再看一眼他被窝里那双因为计划得逞而忍不住弯起的眼睛,心下便已了然。
有趣的是,看穿了又如何?先生从未点破。一个偶尔想偷懒、用这种方式寻求喘息和关注的孩子罢了,无伤大雅。他甚至会配合着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吩咐厨房准备清淡易克化的餐食。
于是,请假的流程一走完,方才还“病得起不来身”的谢令璋,立刻就像被注入了生机。
他会乖乖躺在鹭洲馆的床榻上,带着计谋得逞的满足,闭上眼睛,真正地、沉沉地睡上一个回笼觉。不用在寒凉的清晨爬起,不用应对繁复的剑招心法,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对他而言是莫大的享受。
而他最欢喜的,还是先生推掉事务前来陪伴的时光。
先生若是得空,总会在他“病中”过来坐坐。有时是带着一卷有趣的杂书念给他听,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处理自己的文书,偶尔抬眼看看他,伸手探探他额头的温度。
先生对他稍微好一点,谢令璋便会高兴得忘了自己尚在“病中”,连那点装出来的虚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会偷偷嗅着先生身上清冽又令人安心的墨香与药草气息,感受着那微凉的手指触碰在皮肤上带来的温暖慰藉。
令璋喜欢先生陪他。不仅仅是喜欢这种被特殊关照的感觉,更是贪恋这份无需言语的宁静与亲密。
在先生身边,他永远是一个被纵容、被呵护的孩子。窗外或许风声簌簌,室内却只有书页翻动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谢令璋甚至会希望这“病”能拖得久一点点,好让这温暖的陪伴持续得更长。他心里知道这样不对,是欺骗,可心底那份对关怀和空闲时间的渴望,总是能轻易战胜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愧疚。
一次,他“病”后精神抖擞地去上课,先生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修行之道,一张一弛。然,‘弛’需有度,心不可欺。”
谢令璋心中一跳,抬头看向他,却只见对方眼神温和,并无责备之意。他霎时明白了,先生什么都懂,只是选择了包容。这份知晓一切却依旧纵容的温柔,比任何训斥都让他感到羞愧,又无比珍惜。
他心头一热,也顾不得还在书房,几步蹭过去,便把发顶埋进先生怀里,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声音闷闷地却带着十足的娇憨:“喜欢先生……”
谢令璋的喜欢从来都表现得这么明显,无需隐藏。
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习惯性地沉默,但揽住他肩膀的手臂却稳定而温暖。
谢令璋却不依不饶,仰起脸,清澈的眼睛直直望着先生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执拗地问:“先生,爱我吗?”
先生依旧没有回答,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不需要言语的确认。
但谢令璋并不需要等待答案,他自有一套笃定的逻辑。他心满意足地将脸颊重新贴回先生微凉的衣料上,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语气里是全然的信赖与骄傲:“一定爱的吧……我是先生的宝贝。”
这一次,他仿佛听见先生胸腔里传来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无奈,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妥善安置的温柔。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他发顶,轻轻揉了揉。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