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宗的晨钟在缭绕的云雾间悠悠回荡,谢令璋抱着书卷缓步走在湿润的青石阶上。晨露沾湿了他的鞋面,带来初秋特有的凉意,石缝间倔强探出的青苔,在朦胧水汽中显得格外翠绿欲滴。
练剑场上,新入门的弟子们正在晨练,整齐划一的剑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初升的朝阳透过薄雾,为每个人挥洒汗水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阿辰!"沈知意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一只温暖的手便亲昵地揽住了他的肩膀:"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杜师兄总是一个人练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把他闷坏了。"
谢令璋转过头,晨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嘴角自然地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也想念师兄。"他认识的人本就不多,真心待他的更是寥寥,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他都珍之重之。
练剑场另一头,杜衡正在指导新弟子剑法。见谢令璋来了,他停下动作,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日略长了些许。
"杜师兄。"谢令璋规规矩矩地行礼。"今日练习破云剑第三式。"杜衡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温和。
谢令璋握紧长夜剑,剑锋轻振,划开晨雾。他的起手式如行云流水,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挥剑都精准无误,剑势连绵不绝。先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天生的修行苗子,那柄古朴的长夜剑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随着他的心意游走。
午休时分,沈知意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阿辰,后山的朱果熟透了,红得发亮,要不要一起去摘?"
谢令璋眼睛一亮,方才练剑时的沉稳顿时消散无踪,又变回了那个活泼的孩子:"当真?现在就去?"
"自然!"沈知意得意地眨眨眼,"我特意留着最红最大的那些,等你回来一起摘呢。"
两人相视一笑,悄悄溜出练剑场,沿着后山蜿蜒的小径往上走。山路两旁,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只灵动的翠羽雀在枝头跳跃鸣叫,为这静谧的山林添了几分生机。
越往深处,灵气越发浓郁纯净。在一片向阳的缓坡上,果然见几株朱果树亭亭玉立,枝头挂满了红艳欲滴的果实,在秋日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像一颗颗晶莹的红宝石。
"你看!"沈知意指着最高处那颗格外饱满圆润的朱果,"那个肯定最甜!"谢令璋仰头望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这一刻,他暂时忘记了府中的烦忧,忘记了离别带来的淡淡愁绪,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期待,如同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我爬上去摘!"沈知意说着就要上前。
"等等。"谢令璋拉住他的衣袖,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白符箓,指尖轻点,符箓化作一缕柔和的清风,轻盈地托起那颗最大的朱果,让它稳稳落下,正好落入沈知意早已摊开的掌心。
"还是阿辰你有办法!"沈知意惊喜地接过朱果,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将较大的一半递给谢令璋。朱果的清甜在舌尖缓缓化开,这熟悉的味道,一瞬间将谢令璋带回了稷薿那个蝉鸣悠长的夏天,带回了与阿檀哥哥、雨声哥哥一同嬉戏的美好时光。
想到阿檀哥哥此刻正在外历练,年关怕是赶不回稷薿相聚了,他心中不免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但转瞬间,一个更为清晰的念头便坚定地浮现——即便阿檀不在,今年过年,他也一定要回稷薿去。
雨声哥哥一定会在那云雾缭绕的山城中等着他。小孩子的心性便是如此,一旦认准了某件事,那份纯粹的执着,便胜过世间所有金石之盟。
夜色渐深,鹭洲馆内只余一盏暖黄的烛光摇曳。沐浴后的谢令璋带着一身清浅湿润的水汽,像只归巢的幼兽般,轻轻钻进先生的被衾里,熟练地寻了个最舒适的位置偎好。他离不开先生,这是自他懵懂记事起,就已刻入骨血的习惯,是他所有安全感与依恋的源头。
先生倚在床头,墨色长发如瀑垂落,任由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把玩。
孩子小声地嘟囔着,话语里满是替兄长抱不平的委屈:“……天阳长老也太无情了,哥哥还那么小,为什么要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历练?他难道不知道,哥哥和我是天下第一要好吗?”他的嗓音软糯,带着沐浴后的松弛,以及一丝唯有在被全然宠溺时,才敢流露的、小小的不满。
先生静默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宁静深沉的夜色里。待那带着撒娇意味的抱怨尾音,终于消散在暖融的空气中,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谧的湖心,激起圈圈涟漪:
“如果我说,是我的主意呢。”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那双缠绕着墨发的手指骤然停住。那点因困意和撒娇而生出的、柔软亲昵的氛围,像被针尖轻轻戳破的气泡,无声地碎裂了。他仰起的小脸上,方才还鲜明生动的委屈与不满,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茫然的无措所取代。
谢令璋喜欢阿檀,全心全意地喜欢。哥哥与他从小一同长大,分享过白蔼山的每一个晨昏,是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几乎想象不到没有阿檀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可他也喜欢先生,深深地依恋着。这份情感几乎是一种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从他懂得“依靠”为何物时,便已扎根心底。
此刻,这两种同样厚重、同样真挚的情感,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猝然相撞,让他一时之间,实在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小孩子都是很贪心的,总希望珍视的一切都能圆满。最终,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掌心中那缕微凉的墨发,默默地、更深地将自己埋进先生怀里,把整张脸都紧紧贴在那带着熟悉冷香的衣襟上,仿佛要借此隔绝这个让他无比为难的问题,寻求一丝慰藉。
这是一个孩子能做出的,最沉默,也最复杂的回应。
谢韫文感受着怀中骤然增加的重量,以及那份无声的、带着些许僵硬的依赖,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抬手,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轻轻抚上他单薄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