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细雨丝刮在窗户上,像是天上下的刀子一点点割着玻璃,留下大片的白伤痕。
安稚鱼纷乱的思绪被远端的一道轰隆的紫雷给劈开,毫无准备的她吓得浑身一抖,连手上的画笔都“啪嗒”一声掉下去,棕色的颜料擦过脚踝。
她走到窗边将厚重的帘子拉开一角,两只眼看出去,只见云端之间穿出一道闪电,天地之间亮了一瞬。
其实她有点怕打雷,自打有记忆开始,她便一个人独睡在卧室里,空落落的大房子里满是昏黑,雷声炸在耳边,年幼的她缩在被子里,不敢去找外婆睡觉,因为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还有几道门。
这和鬼屋探险没什么两样,指不定某天就窜出个什么鬼怪来抓自己。
没有亲人,朋友,甚至身旁连个玩偶也没有。安稚鱼只能自己窝在被子一角,用手紧蒙着耳朵再闭着眼数数。
但等待时间流逝的孤寂和恐慌是慢性毒药,折磨着神经和心脏,长出一道怕雷怕黑的伤口,再长到如今的15岁,变成难以启齿的,无法愈合的陈伤。
现下的画室里灯火通明,吊灯散发出温热的光,房子隔音极佳,即便是雷声再传到这儿也降低了不少分贝,甚至并不打扰入睡。
安稚鱼将画笔捡起来搁好,再凑近看了看未完成的画,确定颜料已干,她扯过一块布盖在上方。
其实这个画室并没有人会进来,大家都很有分寸感和边界,没有得到允许之前是不会随意进出别人的领域。
但是这画是一个不便见人的秘密,对于安稚鱼来说是这样,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某个夜晚,幻想自己的姐姐。
这听上去很恶心。
安稚鱼走出画室关上门,她看了一眼时间,现下是零点12分,不早不晚。
今天还没来得及去看跳跳,这布偶猫的胆子也小,在外婆家打雷下雨时,它就会蹦上来钻到安稚鱼的臂弯里,找个合适又安全的地方躺下去,安稚鱼一翻身,它也跟着翻过去,像是在追自己的小鱼干。
于是安稚鱼准备上去看看,毕竟养猫的房间和安暮棠的房间并不互通,吵不到她。
这给了安稚鱼一份惊人的胆量,自从上次主动“窥视”之后,她再也没敢在安暮棠在房间里时上去过,就连撸猫都要算着姐姐出门的时间。
她没走电梯,而是绕了楼梯走上去,楼梯间有着昏暗不刺眼的小灯,整夜通明,所以很顺利地走到了三楼。
一推开门,跳跳窝在猫架上甩着大尾巴,看见主人来,冲着她“喵”了一声。
安稚鱼将它抱下来,想拿逗猫棒逗一会儿,但这儿的房间空间不大,玩起来并不爽,于是她抱着猫走出去放到客厅的地毯上。
逗猫棒和红色激光笔来回和猫玩,跳跳蹦跶几下就不想动了,它的岁数已经不小,对于这些东西玩两下消磨精力就不怎么爱动弹了。
安稚鱼拍拍它的屁股,“你怎么啦,今天怎么不追着激光笔跑了。”
跳跳打了个滚,朝着安稚鱼打了个哈欠然后躺了下去。
“太晚了,你困了是不是。”
安稚鱼抿唇,明明它平日里不蹦到1,2点是不睡的。
她又按了一下激光笔,红色的点在地毯上乱晃,照在“墙壁”的点突然消失了,准确的来说是向前“打”进了更深的地方。
安稚鱼对于红光的突然消失感到一阵茫然,陡然间,外面劈了一声雷,带着一阵亮光透进窗户内,像是要把这儿砍成两半似的
她捂着唇差点叫出声,但还是蹲了下去扭过头,自己便形成了一个小土包。
安暮棠靠在门边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看向外面的景色,黑黝黝的眼瞳里像是吸纳了暮色,显得更深。
“你在这儿做什么。”安暮棠走过去,眼皮子一垂,恹恹地看向地上蹲着的人。
安稚鱼抱着头抬起眼,感觉眼前人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来抓自己。
“来看猫。”
“我还以为你又来看我。”安暮棠端起小几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我没打算来偷窥你。”她怕这人又误会。
安暮棠放下水杯,唇角染上一片润色亮晶晶的,她故作夸张地微张开唇瓣,显得无辜。
“我有说你是偷窥吗,难不成你心里整天想着那点儿事。”
“哦,还是说,你每次看我都得偷偷的?”
安暮棠也一并蹲下去,直视着眼前的安稚鱼,只不过她的个子还是比未成年的妹妹高出一截,所以即便是蹲下到最低水平线,依旧是俯视着她。
安稚鱼摇头,“没有。”
说罢,她努力睁圆了眼,显得自己的对视是“光明正大”。
这傻样和旁边的胖猫差不多,同样一双圆溜溜的眼。
“我的猫它怕打雷天,所以我上来陪陪它。”安稚鱼尝试解释一番。
安暮棠点头,撩了撩有些杂乱的发丝就要起身回房间去。
“你把它带回你房间去。”她这么说。
安稚鱼连忙爬过去要去抓跳跳,结果它不愿意,虽然有些胖但身手还算矫健地窜进唯一开着的房门——安暮棠的卧室里去。
安稚鱼吸了一口凉气,站起来腿一麻,一蹦一走地跑进安暮棠的房间里,准备去把它带出来。
安暮棠站在身后,挑了挑眉尾。
一入屋内,安稚鱼就摸不清东南西北,整个房间未开灯陷入一片黑暗里,更遑论卧室里的装潢布局还有些复杂。
她就像掉入深海的淡水鱼,背上突然压来一阵深度压力,慌张之间又看不见黑海的四周。
有点想死。
安稚鱼冲着里面喊了两声,听不到什么回音她就要准备先退出去。
她沿着方才的路线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硬又一软,整个人直接往后一仰,先是踩着安暮棠的脚,而后又是直接往她身上倒。
安稚鱼浑身踩了电门一样“唰”的一下立马直起身,嘴里的对不起像机关枪一样吐出来。
双手不知道往哪碰,哪哪都是软的,热的,香的,甚至能摸到起伏曲线的。
紧接着下一秒,安稚鱼感到后颈突然被人捏住,而后是一阵难以抵抗的力道将她往前带,警告意味十足。
“上次是偷看我,这次是明着摸我,下次你要干什么?我亲爱的妹妹。”热气打着圈地撒在她的脸颊上。
安稚鱼立马放下手不动了,突然庆幸两人是在黑暗中,否则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姐姐……你能不能开灯?”她的嗓子有点哑,带这些哀求和哭意。
“为什么?”
“因为我看不见,会碰坏你卧室里的东西。”
“不要,我看得见。”
说完,安稚鱼闻到那阵熟悉的香味从旁边擦过去,而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被子摩擦,大概是安暮棠上床躺着了。
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下安稚鱼一个人还占那,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
噢,也许还有那只不乖的小胖猫,但是安稚鱼已经不清楚它到底还在这儿没有。
下次不给它吃鱼干和猫条了。
安稚鱼闭着眼决定。
这儿对于她来说可谓是十分陌生,不知所措又加上方才不佳的举动,再配上外面闪起轰鸣,她肩膀一抖,感觉整个人情绪在崩溃边缘。
这和坚强脆弱无关,只是觉得莫名的委屈。
好像什么都没做,但是被惩罚丢进世界的夹缝里。
她讨厌安暮棠,讨厌这个姐姐,她对自己一点都不好。
安稚鱼揉揉眼,等在黑暗环境里足够适应之后就轻声出去,她不敢想吵醒安暮棠的后果。
才勉强能分辨出屋内的轮廓,安稚鱼就嘀咕着要走回去,但一转身后面还是浓墨一样的黑,直到身后的话又将她拉回去。
“你怕打雷吗?”
“不怕。”
“那你一个劲地抖什么。”安暮棠的声音带着一点起伏,如果仔细听,那应该是在笑。
安稚鱼像是抓住什么反击一样,学着她的话:“你不睡觉,偷看我干嘛?”
她看见安暮棠坐起身,被子从肩膀处自然滑落,乍一看像是美人脱衣。
“偷看?在我房间的都是我的,怎么算偷看。”
“我不是你的,你别看我。”
“那你出去。”
安暮棠这话不带着愠怒,只是随口接着她的话一说。
“我现在不出。”安稚鱼的倔脾气上来,她现在就莫名想跟姐姐对着干。
“好啊,既然你现在暂时算我的所有物,那我有权看你。”
说完,安暮棠还拿了枕头垫在腰后,在昏暗里就这么看她,明明这环境看不清一切,但那黏腻又阴湿的视线像是热胶一样,紧紧粘在安稚鱼的身上,足以让她溺毙。
原来视线也是能够要人命的。
安稚鱼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不知道对方是在打量自己,还是处于什么目的和心态盯着自己。
这东西宛若水滴往下一直打在脸面上,起初觉得没什么,但随着时间推进,人的心理防线会破溃。
安稚鱼突然想到方才安暮棠问她的问题,如果她早一点回答实话,不就没这一遭了?可是她又生气安暮棠看出来了还要问自己。
“好吧,我怕雷,你干嘛这么对我,我讨厌你。”她擦了擦没出息的眼泪,觉得脖颈像是万根针一样扎着,酸得厉害,连话音像是被腌过一样,又咸又涩又酸。
安暮棠终于是别过眼,她拍了拍自己的床榻。
“小鱼,过来。”
安稚鱼收起眼泪,快速擦掉,她想到最近有求于安暮棠的目的,现在闹掰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于是她看着安暮棠的身形,慢吞吞地走过去,然后坐上她的床,安暮棠的床很软,身体一接触到便微微下陷。
安暮棠把身上的被子分了一半丢她身上盖着,扑面而来的是香味,又因体温的作用下加速散发,安稚鱼闻得脑子发昏,这东西像是天然的迷药一样,让她浑浑噩噩躺下去。
周围都是温暖的,香软的,安全的。
安稚鱼把被子拉到自己的鼻尖,湿润的睫毛眨了眨。
安暮棠没说什么话,只是默默躺下去。
一床被子的下方是两个人的温热暗涌流动,彼此交互,呼吸着的是同一片空气。
安稚鱼睡不着,刚才哭那么一阵弄得她头疼,再加上旁边还有个阴晴不定的姐姐,更是羊入狼口不敢睡,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敢躺过来。
不过姐姐和妹妹睡一张床,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她这么安慰自己,想让自己快速融入这个环境中来获取足够的安全感。
一闭上眼,黑色的脑海里便止不住涌上那些画室里的五彩颜料,交织融合着,画出不同的安暮棠。
安稚鱼翻了个身,听着耳边绵长柔软的呼吸声,静谧到甚至能听到心跳音,那些画上的姐姐突然活了过来,喜怒哀乐开始凸显,一下一下撩拨着她的神经。
安稚鱼没忍住又翻了个身。
却感觉到眼尾有什么飘飘忽忽的东西,她以为是刚才未擦净的眼泪,抬手一抹,才发现是一缕带着幽香的发丝,而那味道独属于安暮棠。
她没忍住又凑近嗅了一下,整个人都像要被这香味点燃了一样热,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渴望,她想去碰一碰安暮棠,但,别像刚才那样乱碰。
“你是有话要说吗?”安暮棠的话音在幽静中响起。
原来她没睡着。
安稚鱼被这突如其来的审问激得睁开眼,那些生动的安暮棠又“死”去,只剩下眼前融入暮色中的一个,真实但冷淡。就连那些大胆的渴求都一并被浇灭。
刚才那些触动让她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勇气,她想拥有眼前的这个人,但并不是她的躯体和灵魂,这两者太遥不可及,安稚鱼只想要一副她的画而已,一副自己亲手描摹的画。
于是她吞咽了一下嗓子,试图用唾液来润喉,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动听一些,不再带着可怜又示弱的哭腔。
“确实有。”
安暮棠翻过身来,两人在墨色里相对。
她在示意自己将那些想法说出口。
安稚鱼不自觉将双腿蜷起,这是一种保护机制。
“我想,姐姐你能不能当我的模特。”
“嗯?”
那上扬的尾音如钩子一样勾起安稚鱼的心神,高高举起又不肯落下,是举刀的刽子手,不知来临的是生还是死。
“对,想让你当我的模特,我最近有一点灵感。”
“不能找别人?”
“你无可替代。”
安暮棠笑了一声,她不是被取悦到,只是觉得有点意思。
“理由。”
安稚鱼张着嘴说不出这个理由,若真要说出内心想法,那实在不太动听,但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安暮棠不喜欢假话,也一定会识破她的假话。
如果是奉承,那大可不必。还不如闭嘴。
“因为,我想知道你内在世界的倒影是怎么样的。”
闻言,周围又变得安静起来,这和之前的静谧不太一样,仿佛空气变得凝结,连带着一点呼吸热气都会被无限放大。
安稚鱼摸上自己的心口,那儿住了一头鹿,正胡乱冲着,她不知道这话说出口会怎样,只能祈求着对方同意。
“我为什么要同意你。”
“因为……”安稚鱼舔了舔发干发燥的唇瓣,但水分一蒸发,反而让嘴皮更加干燥,像被火燎了。“过几天是我16岁生日。”
“哦——”安暮棠拉长音调,读懂了她这么肯定的语气。“原来把我当成了你的生日礼物。”
“真卑劣呀。”她的语气被藏进一阵清浅的笑意里,听得安稚鱼往后靠了一点。
安暮棠却感受到距离的拉开,反而往前靠了靠,她伸手戳着安稚鱼的脸颊,宛如蜻蜓点水轻柔快速。
“你的生日是什么东西?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话落,安暮棠转过身,连同着被子一起拽过去。
“出去,今夜我不想看到你。”
安稚鱼感受到对方隐隐的不悦。
大起大落,原来不过一瞬之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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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hapter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