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祀鬼节。
正是月上梢头的夜晚。
亓官幼正在房间里装扮,忽听“砰!”的一声,门被从外推开,一个女子跑了进来,气喘道:“少,少宗主……”
亓官幼见她着急忙慌,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一下站了起来,“子楠姐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这女子当初流落街头险些饿死,幸而亓官平收留了她,赐名亓官子楠。后以小鬟身份留在亓官幼身边侍奉。不过亓官幼却总将她看做姐姐,便叫她子楠姐姐。二人名为主仆,但实际上却亲如姐妹。不止是亓官子楠,亓官幼对待府中所有人,都不以少宗主身份自居。亓官平亦如此,他为人宽厚仁慈,府中之人虽非人人都与亓官氏有血缘关系,却彼此如亲人那般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只见亓官子楠捂着肚子,喘了几口气,“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竟忽然抽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长明街不是正在举办祀鬼节吗?来了好多人哇!”
亓官幼眼睛一亮,“真的?”
子楠点了点头,“真的!”
这一刻,亓官幼才松了口气,拳头一砸掌心,“我就知道我的决定没错!很多人都记挂死去的家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阴灵被抓走。”说着,迫不及待要向爹爹证明自己没错,风一般窜出了房门,找到爹爹的时候,他正站在府外,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盏盏明灯。
亓官幼心中一暖,不忍打扰他,便是与他一起仰望星火璀璨的夜空。
老人都说,人在死去之后,会化作夜空中的繁星。
于是,人们便将心中牵挂亡人的话写在长明灯纸上,点燃灯中的一捧烛火,送那明灯升入星空,将无尽的思念说与故人听。
亓官平望着天边的星子,感怀万千,叹道:“不知你妈妈在天上过得好不好?她怪不怪我没把你照顾好?”
亓官幼握住了父亲的手,道:“爹爹这是说哪里的话?女儿再好不过了。”
“可爹爹总觉得没顾好你……”亓官平低头望着爱女,摸摸她的软发,道,“都说没妈的孩子是根草,爹对你再好,也总比不上有个妈好。”
亓官幼心尖一酸,展开双臂,环抱住父亲,柔声呢喃道:“爹爹别这样说,你待我很好很好,我不能再幸福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别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好不好?”说到这里,非但心中酸楚扫了一个干净,反而……颇有些得意,咳咳一声,邀功道:“好多人都在长明街上祭祀死去的家人,女儿这一回做得深得人心是不是?爹爹以后可不能再反对我了。”
亓官平无奈道:“爹爹何时反对过你,顶多说你几句嘛,最后还不是都顺了你的意。”说着,喜气洋洋笑了一笑,低下头去,刚要再摸摸自家孩子毛茸茸的脑袋,却是瞳孔骤然一缩,好似看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道:“你,你这穿了什么?”
只见她穿了一件白麻连衣裙,款式也无特别,仅直直垂下,落到膝盖处,露出一截细长莹白的小腿。头戴长尖白帽,黑发从帽中垂落,盈盈及腰,自然披散,不加修饰。这乍看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蘑菇,别有一番可爱滋味,然而细细一看,这岂非披麻戴孝?
亓官平气得简直要掐人中、捏鼻梁了,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再说家里又没死人,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快快换了去!换个好看的衣裳,打扮得像个小仙女小公主那样才像个样子的嘛。”
亓官幼却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无语道:“爹爹,你常说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亓官平插口道:“爹爹说的可没有‘咱们’,你是个女娃娃,哪里是个男子汉?”
亓官幼这便不认可了,挺胸背手,道:“古有言:巾帼不让须眉。难道爹爹瞧我不起?今日祀鬼节,是祭奠死去的人。女儿应当穿成这样。外头别人都穿着素色丧服,女儿若是打扮得光鲜亮丽,这岂非给那些办丧事的人家心里添堵?”
亓官平一噎:“这……”顿了一顿,又是妥协了,“好吧,你总有理。爹爹说不过你。”
父女之间的对峙,亓官幼再次大获全胜,晃晃脑袋,恃宠而骄道:“就知道爹爹最疼我啦!不说啦,女儿去长明街看看!”说罢,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徒留身后老父亲的悠长呼唤:“孩子,别玩太晚啦,早点回家啊!”
女孩哪里还有心思回应,早已飞檐走壁,奔向了长明街。
长明街上人山人海,灯火通明。街边许多人摆起了摊子,有卖香纸元宝的,有卖鬼面具的,卖各种小吃的,卖手艺品的,还有求签算卦的……总之,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她走在街上,到处闲逛,精挑细选了不少礼品,拎在手里,打算回家后送给亲朋好友。期间不少人见了她纷纷问好,她虽一一耐心回应,然而本意是游街玩耍,不想招人眼目,便打算买个面具遮面,见得一个摊前围了不少人,心中好奇,前去一看,原来是套圈活动,恰好地上摆了一个面具,套中即得,岂非美哉?当即过去询问:“老板娘,价钱几何?”
老板娘先低头答:“两个铜板一个圈!”再抬头一看,原来是亓官幼,立时改口,说是感念少宗主举办活动,分文不取,又要多送她几个圈,热心极了。
但亓官幼心知老百姓赚钱不易,自然是拒绝的,留下两个铜板,自觉到后头排队去了。期间,听到旁边摊位吵吵嚷嚷,亦是热闹得不行,斜眼一看,原来是一算卦摊子。
摆摊子的是个江湖术士,身着长直灰衫,头戴瓜皮帽,留着密长胡须,戴着圆框墨镜,遮住了一双瞳孔,腮上还点着一颗醒目的黑痣——这着实是一副经典算卦术士的形象。乍一看,十分靠谱,然而,算起卦来却与经典算卦术士有些不同。
只见一颗茂盛的红花树下,这术士躺在藤木摇椅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把玩红花,优哉游哉轻轻晃着,给顾客算卦时,只瞟上一眼,便下结论,看起来……颇有些野狐禅的样子。
亓官幼不禁怀疑:“这位老先生可靠吗?”又转念一想:“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是靠算出来的?都是坑蒙拐骗,赚点糊口的饭钱罢了。”如此一想,顿感无趣,收回视线,却听那灰衫术士开口了,对那顾客道:“你姓周,叫阿芳,从东边来,打算往西边去,家里有六口人,十亩地,两头牛,老叟儿说的对是不对?”
只见那女顾客点头如捣蒜,“对!太对了!”
后面排队等算卦的顾客不禁频频点头,交头接耳:“算得还真是准啊……”
“说实话,自打我在这里排队,凡是我见到的,这先生给人算一个中一个,简直算无遗策,神啦!”
“那我得赶紧让这术士给我算算哪年能抱个大孙子!哈哈哈哈……”
耳听得顾客们赞不绝口,亓官幼心道:“看来这术士还真有两把刷子……”正自嘀咕,听得老板娘喊道:“少宗主,该你套圈啦!”
“好!”亓官幼将圈子掷出,“当啷”落地,毫无悬念套中了那面具,听那老板娘竖了大拇指,夸道:“少宗主好手气!”
她哈哈一笑,学着大人语气那般道:“哪里哪里,碰巧罢了。”说罢,拿了面具,便即打算离开,却在这时,忽闻一声低笑,一阵清风扫过,携来一捧花香,随即鬓边一刺,似有什么东西插入她耳边发中?抬手一摸,竟原来是一朵怒放的红花。
她本是个爱美的女孩,即得玫瑰赠予,便没摘了。只不过,这鲜花是谁送给她的?
这时忽听到算卦摊惊起一片吵嚷。她偏头看去,只见那算卦术士手中红花不见了,正在收拾木匣,似是打算离开?
有顾客问道:“先生不算卦啦?”
灰衫术士点了点头,“是啊,是啊!”
顾客见他料事如神,自然不想他轻易离去,纷纷围他身边,不甘心道:“再算一会吧,我愿意加钱!”
灰衫术士充耳不闻,继续将地上散落的破烂玩意儿一件件的拾起来,很有条理地归置在了木匣子里。
顾客见他去意已决,不禁好生伤心,“为什么不算卦啦?”
只听灰衫术士悠悠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听闻这一句,亓官幼忽觉耳边被红花摩挲,微微刺痛。
又听他道:“老叟儿便是那流水,吃的是流水席。这便要换个地方,赴下一场宴席啦!哈哈……”笑声狡狯细哑,古怪极了。
亓官幼狐疑:“下一场宴席?那是什么?换个地方摆摊么?”
正自思忖,这时忽见人群推搡起来,有人问道:“发生啥事了?”
“这谁知道?会不会是这街上人太多太挤啦?”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一个瘦瘦小小的黑影却灵活地穿行在人群中,一路钻空子蹿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妇人吆喝道:“快——!大家抓住那小子,他偷了我家面具!”
有人问道:“那小子谁啊?”
妇人道:“丑——八——怪——阿难!!!”
有人道:“原来是那个无父无母无教养的小乞丐,难怪会偷人家东西……”
亓官幼没听见后面的话,便已追了出去,一路飞檐走壁,快如风影。街上不少热心人听说有人偷东西,帮着那妇人追起小偷来,很快街上乱成了一团糟。
妇人怒吼道:“小丑八怪,你年纪轻轻,净做些盗窃行迹!”
那阿难一边跑,一边大喊道:“我没有偷!大家评评理,我帮那大婶推摊车,她答应了给我一个面具作为报酬的!她说话不算数,我只能自己拿了!”
有人道:“这,这是真的么?”
妇人道:“他——撒——谎——!!!!”她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埋没在人潮中,便扯着嗓子大喊,如同鸡打鸣。那阿难的声音清脆稚嫩,却听似毫不用力,甚至余音绕梁,直达众人耳根。
与此同时,亓官幼正在屋顶上飞奔,沿街追赶,俯视着那小小身影在人群中左突右奔,灵活得如鱼得水,不禁惊奇:“这小孩子跑得好快,我追了这么久,竟然追赶不及!?是我跑得太慢了吗?”虽是一时追赶不上,好在没有追丢,便是继续追着,快追到巷子口时,见那阿难拐了弯,奔进了漆黑中,心想:“前方应该是草坪河堤,没有别的去路了……”
此时也已到了屋檐尽头,她一跃而下,落到地面,继续追去,却忽听到“啪嗒”一声,似有甚么东西落地?不及细究,仍是继续追人,却不料光线昏暗,加之一门心思追人,一时没有防备,迎头撞上了一个人。亓官幼收势不及,被撞得连连后退几步,几欲摔倒,幸亏对面的人及时伸手拉住她胳膊,扶她站稳。
亓官幼抬头看去,只见这人身着灰衫,头戴瓜皮帽,眼戴墨镜,肩背木匣,正是那算卦术士!
他一手扶她,一手挑灯;
背后是幽长的黑暗,身前是昏黄的灯火。
他长身玉立,正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
亓官幼不禁看呆了眼睛。
他却假装不知,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手,嘴角勾起微笑,慢条斯理道:“嗨~”
亓官幼这才回神,仓皇一般移开了视线,讪讪道:“哦,你好……”
打完招呼,又见他低头看向地面,却是在看什么?
原来地面上,正有一副小鬼面具躺在一团火光之中。
亓官幼心想这大概就是妇人丢失的面具,弯腰去捡,但先她一步,一只修白的手将面具拾起,勾在指尖上,轻轻晃了一晃,听那术士问道:“这是你的吗?”
她还没答,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率先响起:“这是老娘的!”正是那妇人失主。
“你的?”灰衫术士挑高了眉梢,不冷不热道:“但老叟儿听那小孩子说,他帮你推车,而这副面具是你答应给他的报酬?”
妇人道:“决计不是!那小怪物撒谎!”
“是吗……”术士微微低了头,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下半张脸面上,唇红齿白,咧嘴一笑,幽幽道:“撒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哦……”
妇人双手叉腰,哼了一声,道:“那是不错,下一回见了那小子,老娘定不饶他。”
亓官幼叹了一口气,劝道:“夫人,既然面具已经找回,就算了吧。”
妇人尖声道:“怎能算了,他骂我肥婆,那臭小子……”没有说完,便被灰衫术士打断道:“面具我买了。”说着,掂了掂手里的一串铜板,笑吟吟道:“够么?”
怎能不够?买十副面具的钱都够了!妇人两眼放光,飞快地一把将那串铜板抄走,揣进怀里,笑道:“够啦够啦!”生怕对方反悔似的,不敢多留,道了声“谢谢”后,转身扭着屁股离去。
而术士买了面具后,抬起袖子,遮住脸面,待到放下袖子,只见他脸上已戴了面具,而面具之上,仍架了一副墨镜,遮住了双眼。有围观的人笑道:“老先生,你干嘛非要戴眼镜?不怕天黑看不见路,摔个大跟头吗?”
灰衫术士道:“老叟儿年纪大啦,有眼疾,怕露出来吓着你们。”
亓官幼腹诽:“有眼疾却能给人看手相,当真有意思。”
这一出闹剧结束,众人乌泱泱四散而去,却在这时,忽听妇人大叫道:“啊!摊子!谁——偷了——老娘的——摊子!!!!是——谁——!!!!!!”
闻言,众人大吃一惊,纷纷议论起来。
有人惊恐道:“呀,该不会是……”
“是什么?”
“那术士最后说过的,若那大婶说了谎,会遭……遭报应哒?”
此话一出,不知何人发出一声咯咯冷笑?亓官幼闻声看去,只见灰衫术士已掉头离去,不一会走进了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