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幼挠了挠头,心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这术士好古怪。”
事实上,也的确有些古怪,因为,她忽然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那灰衫术士离开时,手里拎着一堆礼品,而那些礼品……正是她精心挑了大半天,专门买给家人的!
“你偷我的东西做什么?站住,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想也没想,拔腿追了过去。
她一路追奔,看见那术士逃进了茶馆,然而奈何茶馆人多,多是三五好友聚在一张桌子上谈天说地,一时无法找到那人藏在了哪里?直到听闻几声惊喝:“你这鬼面老叟是谁?坐在我们这里干嘛?”循声望去,果然,是那灰衫术士坐在人家的坐席中!
她待要追去,却见那术士身影一闪,竟是跳窗而逃,亓官幼大喝一声:“兀那老头儿,站住!”一个鲤鱼跃龙门,跟着跳出了窗。这“激情与速度”引得茶客们眉毛跳动,纷纷惊呼:“呀吼!噢哟!”
亓官幼一直追,追到一个戏台时,竟追没了人影?
此时台子下观众多,台上戏角儿在唱。亓官幼在观众群中找了会,并未找到人,心想:“这么多观众,那术士定然藏在其中一处……跳上屋顶一眼便知。”跳上屋顶,将乌泱泱的观众扫寻一遍,竟也没找到,奇怪……那术士去了哪里?
正自疑惑,忽听几声吱呀乱弹,引得台上戏角儿停下,看向旁边胡乱拉二胡的师傅,先是疑惑:“你弹了些甚么?”紧接着,却双目圆瞪,好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景象,道:“你是谁?”
只见那拉二胡的师傅正被迫坐在一灰衫老人的腿上,如同提线木偶,被身后老人手把手拉二胡,吱吱呀呀,如同锯木。
原来,那术士竟胆大地藏在了戏台上!
亓官幼跃下屋顶,大喝一声:“哪——里跑!”
可那术士哪会乖乖等她来捉?立时身影一闪,又逃走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那便不只是偷东西那样简单了,亓官幼起初捉贼的心思也淡了,权当此人有意跟她玩捉迷藏的游戏,登时玩心大起,摩拳擦掌,贼兮兮地笑了笑:“正好我最近无聊透顶,就想找个人陪我玩一玩捉迷藏。我倒要看看你这古怪的老人家一把老骨头了,能翻出什么花样来。”说着,脚尖一点,再度追奔而出。
这一回,追到了一户人家院里。她不好擅闯私宅,便是跳到树梢遮掩下的屋檐上,俯望扫寻着院里的每一个角落。
只见此时,老少妇孺正在院子里抢包子,所谓“抢包子”,便是有人扔包子,有人抢包子,若是大人抢到了,便代表次年可得子女;若是小孩抢到了,可保一生不受惊吓。
眼见包子就要落到一个两岁大孩童的怀里,可忽然,一只手如影一般凭空出现,横扫一抓,包子便不见了,引得众人惊呼,“包子呢?什么东西闪过去啦?”
亓官幼心道:“当然是那术士把包子偷走啦!”见那人影往西头飘去,再度追出,却追出没几步,忽的顿在原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嗯?竟浑然没了那术士的踪影?
便在这时,忽听一群妇女打趣道:“呀,你抓到了包子,要生娃娃啦!”她心中好奇,回头望去,却转瞬惊得睁大了眼。
原来,竟不知何时,那术士竟已回到了人群中!
此时他手中握着包子,肚子果然变得大了,渐渐的,好似胎动那般蠕动起来。按理来说,男人生孩子当真极为诡异,可这术士却不以为奇,甚至温柔地摸着肚子,嘻嘻笑道:“啊,快要生了……”
亓官幼也是孩童心性,看得惊奇,心道:“真的么?这是什么戏法吗?”一时看得入了迷,忘记了追,只是撅着小屁股趴在墙檐上,咕噜着眼睛好奇静观。
只见那术士一手托着大肚,另一手,先从衣服里扯出了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这一幕,惹得亓官幼和妇人们连连惊叹。
一妇人差点惊得晕倒,捂着额头道:“额滴个老天爷呀,你,你真要生娃娃吗!你是个男人噻,咋个生娃娃奥?”
只见术士手掌一展,一把匕首不知何时早已躺在了掌心中,刀尖对准了肚子,道:“这便开膛破肚,将娃娃生出来。哎哟,哎哟……”似是生得困难,微微仰头,喉咙中滚出难耐的低吟。
有人听得面红耳热;有人不忍直视捂起双眼,只敢偷偷从指缝中观看;有人则不忍心他受分娩之痛,好心道:“我……我帮你生?”
术士道:“不……这就……这就生出来啦!”说着,双手插进肚子里,往外一掏,而后便是“哇”的一声啼哭——
婴孩出生啦!
这一瞬,妇人们以为该是一副血淋淋的模样,吓得齐齐闭上了眼。半晌,忽听到咯咯笑声,听起来虽是稚嫩,却不似出生婴孩,那是谁在笑?
妇人们睁眼一看,原来,那不是婴孩,而是大约有两岁大的孩童,正躺在术士的怀里,咯咯嬉笑。
术士将孩童抛了一个高,再轻轻放下地了,把孩童乐得哈哈大笑,笑得嘴巴未及合拢,便被塞进去了一个肉包子咬着。
孩童眨了眨眼:“嗯?”
有人笑哈哈道:“这代表娃娃一生无灾无难,不受惊吓!”
一个妇人却是又惊,又吓,又喜,捂着心口道:“这……这!”
这正是方才被截胡包子的两岁孩童,被术士不知觉中藏进了衣服里!而那放进孩童口中的包子,自然是他方才截胡的包子!至于这个妇人嘛,自然是孩童的妈妈啦!
这位妈妈急忙过去将孩子搂进怀里,失而复得一般,使劲亲了一嘴,这才松了口气,笑了出来,“谢谢这位公子,你有心啦!”
这位公子却“咦”了一声,道:“公子?你在说老叟儿吗?”
众人面面相觑,具都疑惑。
亓官幼心道:“也怪不得妇人们认错。若不看这老叟的面相,单看颀长身型和矫捷的身手,的确是公子哥了。”
正想着,忽闻众人一声惊叹,原来是那术士将面具摘了,露出一张脸来,虽仍是戴了墨镜,长须掩面,但从上半边脸颊来看,皱纹层层叠叠,确是一个老叟儿的皮囊。众人急忙改口:“莫怪莫怪!应是谢谢这位老先生啦!”
术士:“客气,客气。你们若要谢,应该谢她——”伸手一指,指的方向正是亓官幼。她这突然受到众人瞩目,不禁一愣,而且,为何要感谢她?却就在这分神的功夫,那术士身影一闪,往西边飘去了,她这才了然:原来是混淆视听,趁她走神逃跑!
好狡猾的老头儿!
“站住,别跑!!!”
亓官幼再度追了上去,只是邪了门了,有时候明明与他距离很近,但就在触手可及之时,那术士却忽然身形一闪,从她指尖飘然溜走,瞬息之间,已远在十丈之外,让她可望而不可即。
亓官幼叹道:“这人速度好快,无影无踪,我……真是好难追啊……”不禁略有泄气,又叹道:“这人行为虽顽劣古怪,却也活泼有趣,如果不是一个老顽童,那便是轻狂的少年郎了。”
最后追到了河边,此时很多人在放河灯,河面上不少游船来往。
亓官幼不甘心追丢了,在河边走来走去,游目四顾,企图发现那匿于人群中的术士。过了会儿,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拍,回头望去,是一小厮,手捧河灯,笑脸相迎,不言不语,只是把手中河灯往她面前一递。
亓官幼明白他意,便接了过来,发现河灯上提着一行笔墨:“小女娃,天要下雨了,快快回家吧。”字迹看似歪七扭八,好似弱柳扶风,然而一撇一捺,暗藏修劲傲骨。
亓官幼猜到很可能是那术士,不过仍不确定,道:“那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戴面具墨镜的灰衫老叟儿?”
小厮指了指嘴,“啊啊”两声,摇了摇头。
亓官幼心道:“竟是个哑巴。”
她又道:“那你给我指一下,那人去了什么方向?”
小厮又摇了摇头,示意没看见。
亓官幼心道:“这术士心思好缜密……”
她顿了一顿,转念又想:“这个人与我追赶这么久,一定有什么目的,怎可能平白无故就消失了?我不如不追了,就等在这里,化被动为主动,他若是有事找我,自然会主动现身了。”便是继续等。
此时河面上飘荡着盏盏河灯,烛火熠熠;游船如织,船上点缀着琉璃花灯,同样璀璨如火;天上的长明灯散落四方,好似万千星子点亮夜空。
似乎天上人间,都是金茫茫一片。
再也分不清你是天上的鬼,还是人间的人,只有活生生的灵魂,被这金灿灿的温暖和光亮全部笼罩。
亓官幼不禁看得入了迷。
直到,在这一片灯火璀璨的游龙中,闯入了一点“黑暗”。
那是一叶孤舟,没有点灯,却有人在。
那人,是一蓑笠翁,正独钓于江月夜。
尽管这蓑笠翁包裹得严实,然而,脚边垂落的灰衫仍是暴露了他的身份。亓官幼一眼认出,双眼放光盯住了他,心道:“好哇,老叟儿,你果然自己出现啦!”待要提步追去,却又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主动追,怕是这术士又要逃走,只有玩得这么一出欲擒故纵,才能让这术士主动现身,如此说来,她只能在岸上行走,与那老叟隔岸对望。
那舟行得快,她便奔得快;那舟行得慢,她便走得慢。
江上舟,岸上人,始终并肩而行。
终于,那舟上渔人被她打动,不再逃了。
亓官幼双手拢在嘴边,隔江喊道:“喂——你是谁?”
听得那术士不答反问,道:“你是谁?”
亓官幼挑眉,“你追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术士:“老叟儿追你,便要知道你是谁?”
亓官幼:“那你为什么追我?”
术士:“和你玩,不好吗?”
亓官幼一愣,很快,噗嗤一笑,“哈哈,好,很好!是我冒昧,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何必有那么多目的?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坦然以待,便是再好不过了。”
说罢,两人似乎都无话了,沉寂了下去。
唯留周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以及,水声,滴答……
过得片刻,忽听那术士道:“你果真不再问了?”
亓官幼:“问什么?”
术士:“问我是谁?我为何接近你?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不怕日后被我欺骗,被我背叛,被我将你的一颗善心踩在地上狠狠践踏,当众处刑么?”
亓官幼:“那你愿意说么?”
术士:“……不愿。”
亓官幼:“那还问你做什么?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若是把每个人的想法都搞懂了,岂不是很累吗?倒不如只管住自己。”
她望着天上与人间,那璀璨的星河与灯海渐渐涌入远方的黑暗,最终消失于江天一线之际……不禁轻轻叹了一声,却又明媚地笑出来,道:“我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人心便是足矣。”
术士轻嗤一声,道:“说得简单,做起来难。”
亓官幼登时不服气了,挺直了腰杆,道:“谁说我做不到啦?你这个人真是……”用余光飞快瞟了一眼舟上的人,又飞快低下头,撅着小嘴,小声抱怨道:“你为什么总是给我泼凉水……”
术士低低一笑,“好,拭目以待……”
半晌,他又道:“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