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胸中一滞,心知若是被人发现井下藏有阴灵,怕是会闹出轩然大波,本想追去看看,却刚一提步,便见对面走来一个人影,直至走到她的面前,借着月光一看,只见此人面容苍老端正,威严之余,难掩慈祥和蔼,正是恸汀族长亓官平。
亓官幼登时松了口气,心道:“我还以为那黑影是谁呢,原来是爹爹!”几步奔了过去,道:“这么晚了,爹爹还没睡么?”
亓官平双手背在腰后,神色肃穆,道:“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么。专门来看看你在背着我干什么好事。”
“……”
亓官幼听爹爹这般严肃语气,便知刚才定是被爹爹发现了,不禁心虚,讨好一般,抱住了爹爹的胳膊,撒娇道:“好爹爹,女儿没有干什么。这么晚了,我送爹爹回去睡觉。”
亓官平哪里肯依?否则不会深夜出现在这里堵她,道:“睡觉不急,先说正事。”觑了一眼那井,一言难尽道:“你又新收了不少阴灵,是不是?”
眼见撒娇无用,亓官幼松开了爹爹的胳膊,低下了头,攥起了拳头——这样一幅准备战斗的姿态。毕竟……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她有经验。
她默默酝酿着气势,暂且先不说话。
亓官平眉毛一挑,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默了片刻,亓官幼深呼吸一口气,终于酝酿完毕……抬起头来,一鼓作气道:“有甚么好说的,这件事不是说过很多次了么?爹爹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要做这件事的!任何人都劝不了我。”
因为收养阴灵一事,父女二人周旋很久了,起初,亓官平甚至还关过亓官幼禁闭,但却始终没用。他这女儿是个倔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定要做,哪怕是死也不肯放弃。亓官平念她年幼失去母亲,对她百般疼爱,无限纵容,终将她养成这样自由随性的样子,现今要改,已经晚了。
亓官平劝道:“最近不少人向我反馈,说是丢失了很多阴灵,大家都在追查这些阴灵去了哪。我就怕纸不包住火,查到你的头上来,到时你要爹爹怎么办?你说你……哎……你干嘛非要管这些死人的闲事嘛?”
亓官幼:“谁说是死人了。他们没有死!”
亓官平:“你又胡说啦,那就是人死了以后变成阴灵了嘛。”
“不,不!”亓官幼急切道:“我以为,人跟阴灵的区别只是一具躯壳。躯壳本就是死的,是因为躯壳里面的灵魂,这躯壳才能活过来。爹爹,你懂女儿的意思吗?人的生与死,不能以躯壳的生与死来判断,而是,要看灵魂啊!有的人活着,可是与死去的行尸走肉没有区别;有的人死去,却被人铭记永久,便如同仍活着一般。阴灵与人,都有灵魂,只要灵魂不死,那便是活着的。”这也是她非要保护阴灵的原因。
亓官平:“但是阴灵会吸食人的阳气啊!害人不浅的!”
亓官幼:“又不是阴灵主动吸食的,他们没地方去,只能待在人间,无可避免地要接触人,身上的阴气便会不自觉消耗阳气。我正在想办法给他们找个安身的家,让他们既可以不用被追杀,也可以不危害人间。女儿需要的只是时间。我还打算等到时机成熟,跟其他长老族说说这件事,咱们可以建立地下城,供阴灵们居住!”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里都有光了。
亓官平却愁容满面,好似听到了极大的祸灾,道:“你是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建立地下城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吧,谁来承担这些?单靠咱们恸汀族可没那么大本事,其他各族更不要想啦!”
亓官幼:“为什么?”
亓官平:“杀比救,要简单容易多啦。孩子,这世上,十有**的人都顾着自己眼前的利益,没那闲工夫替死了的人做这做那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无奈道:“算啦,你还是个孩子,说这些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这个世道不是小孩子做梦,而是很现实的。”
亓官幼:“可是总要有第一个人站出来打破僵局,不是吗?女儿什么也不怕!”
亓官平肃了脸色,道:“我管不了那些阴灵,我只能管着你,我不能看着你飞蛾扑火,害了自己!”
亓官幼紧紧攥着小手,难过道:“爹爹又要为难我么?你知道女儿是不会听话的……”说着,泪花涌上了眼眶,却不落下,只倔强地兜在眼眶里,溜溜打转,鼻尖红彤彤,嘴巴也微微瘪着,看着委屈极了。
亓官平登时心软了,鼻子一酸,眼中也涌上泪水,哑声道:“你这孩子说也说不听,你是要了爹的命啊……”
亓官幼一头扎进爹爹的怀里,半是撒娇,半是劝说:“爹爹,你别管女儿啦。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其他任何人。”
亓官平嗔怪道:“说什么胡话,爹爹是其他人吗?哎,算啦,算啦……爹不管啦,你要做什么就做去吧,有爹在呐。”摸摸爱女的软发,转而说点高兴的,道:“过几天是你的生辰宴,你想怎么办?”
亓官幼听爹爹不再计较,不禁破涕而笑,在爹爹怀里拱了拱,顺便用爹爹的衣袍擦干了水鼻涕,道:“我想在生辰日那天晚上举办祀鬼节,我用自己攒起来的零花钱举办,不用爹爹操心。”
亓官平皱了眉头,纳闷道:“祀鬼节是什么?”
亓官幼一噎,半晌,吭吭哧哧道:“就是……就是祭祀鬼魂的节日……”音量越说越小,果然,亓官平一听,脸色大变:“胡闹!”
亓官幼:“可是爹爹刚刚还同意了我的!”
亓官平:“我是同意了你,但这是咱俩的秘密……我可没让你明目张胆地与众人作对!”
亓官幼:“什么与‘众人’作对?爹爹有所不知,很多人牵挂死去的家人,有的人还特地把家人的阴灵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那些人把阴灵抓走。爹爹,这世间,还是有情人居多。反正我举办这个节日,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来的也不勉强。”
亓官平仍是不赞同,极力劝道:“你说你,好好过一个生日,为甚么非要搞这些嘛。爹在家里给你举办个盛宴,再招呼你的朋友们来,有好吃的好玩的,快快乐乐过完一天,不是很好的嘛?”
亓官幼:“可我觉得不好玩……我也没有甚么交心的朋友。”
“胡说!”亓官平道:“你朋友多得很,五湖四海都有。你若是没朋友,天底下都没人有朋友啦!”
亓官幼略有些失意,叹气道:“哎,爹爹你不懂,我说的不是那种朋友,更不是酒肉朋友,我说的是……”绞尽脑汁一想,一拍脑壳,“啊,对啦!”她道:“知己!我是说,我没有知己。我觉得知己才算好朋友。”
她是个热心肠,出门在外总喜欢帮助别人,又真诚坦率,久而久之朋友便多了,不过这些朋友于她而言,只是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她出于热情和善意才与这些人来往。然而若要以朋友的身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亓官平轻轻点点她的额头,嗔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朋友就是朋友,我见你平时跟人家说起话来也没藏着掖着,都把心窝子里的话一股脑说给人家听,也不知羞。”
亓官幼:“那也不一样……我说那些话,是因为我本性如此。我是说,我想找个跟我有点像的人,这样相处起来才自由自在……有时候,我帮了一些人,他们觉得我是个有担当的大人……”说到这里,挺了挺背,自豪道:“我当然是个大人!但是……”脊背又弯下去了一截,蔫蔫道:“大人也能玩捉迷藏是不是?我要跟朋友们玩捉迷藏,可他们有的人说我幼稚。我明明是个大人,怎么会幼稚呢?”
顿了一顿,脊背又弯下去一些,好似变成个驼背小老太了,她兴致缺缺道:“算了,我说也说不明白,爹爹更不会懂我。爹爹只是爹爹,也不是我的知己好友,自然也不会懂我。”
亓官平安慰道:“人生苦短,何必想那么多……爹就算是不懂你那些小女孩的心思,也总是会顺着你。你就权当爹懂你啦。”
亓官幼脊背一下子支棱了起来,“真的?这么说,爹爹同意我举办祀鬼节啦?”见亓官平脸色一变,似又要说些反对的话,她的耐性终于耗光,哼一声,一跺脚,执拗道,“我就是要这么干,我已经决定好了,谁也劝不动我!谁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手腕一转,“唰”的一响,舞了一个凌厉的剑花,她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亓官平心知他这女儿天不怕地不怕,还是个倔脾气,讲起小道理来一套又一套,拿她没得办法,不愿再与爱女争吵,疲惫道:“好,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爹爹不管你……”
亓官幼登时又喜笑颜开,抱了小手,连连鞠躬:“谢谢爹爹!谢谢爹爹!爹爹最好啦!哈哈哈哈……”又是扑进爹爹怀里,左摇右晃,幸福得眼睛亮闪闪的、脸颊粉扑扑的。这可把老父亲的心都暖化了,不用说遂了爱女的心意,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这位老父亲,也定是义不容辞,护女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