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中,人人穿着布袍、皮袄、毡帽,脸戴彩绘面具,面具容貌奇异,形似各路神怪,看着虎背熊腰,皮糙肉厚,厚实的脚掌踏在大地上时,引得附近大地隐隐颤抖,颇给人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迈之感。
这些人中,有的人唱着古老的神乐,有的人跳着诡异的舞步,有的人手里拿着、身上戴着各色法器,譬如腰铃、御币、神木、弓箭、铜镜……等等,总之,仪态打扮、言行举止,都与世人与众不同。
有路人问道:“这是些什么人?对啦,你们方才说神傩族,那是什么?真是闻所未闻嘞。”
队伍中,一领头道人指了指天,洪亮答道:“这是神傩族,是天上神明派下来的使者,专门帮咱们退魔驱鬼,消难纳吉。将来有神傩族降服阴灵,镇守黄泉地国,乃是咱们人族之福啊!”
正说着,队伍乌泱泱前行着,行到中央,队伍中,出现了一个与其他人打扮格格不入的人。
此人……是一光头和尚?
他脸戴面具,面具圆脸厚耳,慈眉善目,正是佛陀模样。
他尽管剃了光头,又戴着佛陀面具,本应是庄严清净之相,然而穿着打扮,却又显得……欲念横流。
只见他身上衣物看似是袈裟式样,然而与袈裟却又不同,质地为皮毛长袍,斜襟,右边并无衣袖,裸|露着斜半边肩背,以及整条右臂,肌肉线条贲张修劲,平添血性和野性。
耳带玉莲坠饰,尾部缀着红缨穗子,随着微风拂扫,轻轻摇曳,顾盼生姿,堪堪是脱俗与艳俗并具。
在他的身躯背面,一长串梵文刺青从后颈处开始,沿着脊背颈椎,延至腰际,没入尾椎……妖冶极矣,神秘极矣。
“他是谁?”
有人问道。
卜幼不禁想起了无归大师,他是她见过的唯一的剃度修行者,只可惜,据她所知,无归大师已经于五百年前,年纪轻轻便圆寂了。而且,若是无归大师,他绝不会在身体上纹刺青,戴耳坠,更不会裸露躯体,只会是如一朵西天佛莲,百污不染,出尘脱俗,清净慈悲,让人见之,便心生欢喜。
正想着,听那队伍中的领头道人介绍那和尚,道:“此乃神傩族的大巫师,可以替我们降妖除魔,祛除邪祟!”
有路人道:“甚么妖魔?甚么邪祟?”
正在这时,后面的队伍继续行进,却不是人了,而是两顶轿子。轿子中有两个泥塑小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一红衣少年,女的是一白裙少女,领头道人喧道:“当然是恸汀族的温火火和黄泉地国的法师卜幼啦!”
卜幼一拍额头,“……”
原来,这横空出世的神傩族是为了降服他二人前来。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据说,那卜幼,正是亓官幼呐!她死后藏在了黄泉地国,成为了**师!”如此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传扬此事的人,正是长须老者。
这则谣言已经发酵了一天,人们起初不太相信,毕竟,世间皆传亓官幼是个女魔头,若是死后魂魄住在黄泉地国,为何不报复人间,却躲在黄泉地国,相安无事五百余年?
长须老者解释道,那是因为五百多年前,亓官幼元气大伤,需要在黄泉地国休养,如今休养好了,意欲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云云。
一听这个解释,人们再在大肆渲染之下,又见恸汀府迟迟不出来解释,从满是怀疑,到信了一半。
既然如此,她不将计就计怎生得了?岂非浪费了他们这一通栽赃污蔑?她略一思忖,返回府中,道:“族长,夫人,我有一计。”
温世明:“甚么法子?请说!”
“嗯……就是……”卜幼厚着脸皮道:“那个,我打算假扮成亓官幼,为火火和我自己开脱,同时也为恸汀族和黄泉地国减少一些误会。我也不知道此法可不可行,但试一试总归是个希望。”她虽然本就是亓官幼,但后人毕竟没见过她真容,虽然听信谣言,但毕竟是谣言,若她出去“解释”一番,转移焦点,混淆视线,应当也会起一定的作用。
她又道:“我引开众人视线,你们趁机带着火火离开恸汀府,先去个没人能找到你们的地方躲起来,等火火的情况先稳定下来再说。只要你们离开了,那些人找不到火火,也不能再对恸汀族做什么……”说到最后一句,莫名心虚,补充道:“即便是那些人要对恸汀族做什么不好的事,你们再回来出面解决也不迟。”
温世明听她要去作诱饵,把众人焦点全都引到她自己身上,以保他全家脱险,顿觉不好意思,踌躇道:“你会不会遭遇危险……”
卜幼微微一笑,道:“族长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温世明虽然觉得一家子的自由全仰仗在一个女孩身上,颇是无能窝囊,然而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若是他杀出去,万一遭遇不测,只留一对柔弱生病的妻儿在世,定也活不长久。
百般无奈之下,他屈膝跪地,又是感动,又是沉悲,重重抱拳,道:“多谢姑娘大恩!”他此生从未如此感恩过、敬佩过一个人。
陈香君也一齐跪倒,感动得痛哭流涕,道:“孩子,谢谢你啊!这等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
卜幼心中一软,急忙扶两位起身,道:“客气了。举手之劳。”转头道:“吾,你护送他们三人去个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吾爱摇了摇头,淡声道:“不好。小仆担心大人,小仆想跟随大人左右。”说着,往后退一步,站在了卜幼身后。
温世明本来觉得令卜幼作饵,已是很不地道,这时若再强求吾爱送行,那就说不过去了,忙道:“二位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妻儿。我温某别的本事没有,保护妻儿的本事还是有的!”
卜幼心想吾爱脾性古怪,素来只服她一人,即便让他保护温氏夫妇,怕也是甩手掌柜,爱答不理,倒也徒劳,无奈道:“好吧……那两位先去简单收拾下行李,待会我出去引开众人,你们趁夜逃走!”又对吾爱道:“待会我灵魂出窍,出去引开他们,你……”
吾爱抢言道:“小仆也灵魂出窍,跟随大人。”
卜幼:“你必须要与我寸步不离么?”
吾爱嘴角弯起,俯下身子,贴脸轻轻蹭了蹭卜幼的脸颊,温声道:“是的,大人。”
卜幼噗嗤一笑,害羞低头,甜蜜蜜道:“好吧。”
待到温氏夫妇收拾了包袱,卜幼便与吾爱灵魂脱壳,出得门去,飞身茫茫夜空之中,俯瞰着人间盛景。吾爱迎风悬立,道:“大人要怎么引开他们视线?”
只见卜幼双手掐诀,数十张灵符齐齐显现,绕她周身一圈。她道:“看见那些自称神傩族的人了吗?你以为这些人是真的天兵天将吗?”
吾爱:“自然是装神弄鬼。”
卜幼:“不错。既然如此,何不给他们来一个真正的装神弄鬼?”说罢,响指一打,刹那间,灵符齐齐幻化成武将阴灵,候在她的身侧。
卜幼神秘一笑,道:“吾,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吾爱俯首道:“自然。”
说罢,主仆二人连同数十具阴灵,齐齐俯冲飞向了神傩族队伍,附身其中。
半晌,只见队伍原本行进着,忽然“砰!”的一声,轿子落地,而抬轿子的轿夫直直立在地上,面色如土,眼球僵直,形似走尸。不止是这些轿夫,还有其他一些神傩族人,也行似僵尸一般,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有人纳闷道:“咦,怎地不走啦?”
“是啊,怎地不走啦?”
越来越多的人疑惑嘀咕。前面领头道人察觉异样,返回来看,见轿夫们站住不动了,也是奇怪,道:“你们怎么了?”见轿夫不为所动,伸手一推,却不料,“噗通”一声,那轿夫竟栽倒在地?领头道人吃了一惊,嘀咕道:“这是累得晕倒了?”说着,蹲下身来,伸手拍一拍轿夫脸颊,“喂,醒醒……”见轿夫没有反应,刚要收手,却不料,这时,手腕一紧,竟被一只手抓住了,而这只手的主人,正是轿夫的。
领头道人眉毛一挑,“你又醒啦?抓我干啥,松手!”
只见那轿夫仍闭着眼,却忽而,咧嘴古怪一笑,紧接着,闪电般探出双手,掐住了领头道人的脖子。
很快,那领头道人便脸红紫涨,用力扒着轿夫的手,从喉咙中挤出字眼:“你,疯啦?松,松手!”
只听那轿夫道:“你猜我是谁?猜对了吾便松手。”这声音沉雅悦耳,动听极了,只是语气中隐隐带着些古怪顽劣之感,正是吾爱。
领头道人吐着舌头道:“我哪知道你是谁!松,手!”说着,肩膀被拍了拍,他头转不了,只能转动眼球,刚一转眼,眼前便凑过来一个头,也是一个轿夫,听对方道:“你好呀!”这声音,虽然故意学男人压低了嗓音,然而大体仍是清甜的,一听便知是个女人,而女人,怎可能是个轿夫汉子?领头道人一下子瞪直了眼,“你,你你你是谁?”
“我是……”
那轿夫神神秘秘说着……忽然,“哇”的一声,凑近了轿夫,咧出一个鬼脸来,恐吓道:“我是大魔头亓官幼呀!哇,我要吃你啦!”
“你,你是……”没说完,那领头道人吓得气息一飘,俩眼一翻,晕了过去。众人更是大惊失色。
卜幼一愣,万没想到自己能把这人吓得晕过去,下意识地,刚想查看这人状态,却是不料,这时,有人大喊一声:“死,死人啦!”她又是一愣,回头一看,只见不少人飘来飞去,掐住了路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便即拧断。她大吃一惊,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派出去的阴灵杀了人,但很快便发现,不对,这些杀人的大都面容僵腐,布满尸斑,显是死人,似在哪里见过?
半晌,她心中一怔。
这是……傀儡尸!
这些傀儡尸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正惊疑,便听“咔咔咔”声接连响起,一个个人接连被傀儡尸掐断了脖子倒下,人群登时乱成了一团,四处逃窜。与此同时,人群中,不知谁夸张大喊道:“这是亓官幼降世,大开杀戒啦!”
卜幼愣在原地,心道:“不是的……不是我……”然而,她若要解释,谁会相信?是她方才压在别人身上,以恐吓的语气,自报家门。
正想着,有人喊道:“大家别慌,有大巫师在!大巫师会降妖除魔,替天行道!”
果不其然,只见那大巫师在傀儡尸中飘身来去,迅疾出掌,而那傀儡尸在大巫师的掌下,竟原地消失了?
卜幼又是一惊,寻思:“我前几次碰到傀儡尸,最多只能将他们的四肢废掉,让他们杀不了人,却从不能让傀儡尸消失。我还以为,能让傀儡尸消失的,只有背后操纵傀儡尸的人!这大巫师怎会有这般能耐?”
正想着,这时,不知谁又喊了一句:“亓官幼在那,请大巫师杀了她!”这话一落,卜幼耳边便扫来一阵掌风,她眼神一暗,斜身避开,紧接着出手如电,抓向大巫师面具,却也被他迅疾躲过,随即,转身离去。
卜幼心想:“这神傩族和傀儡尸突然出现在这里,极为诡异。而且,这大巫师为何能令傀儡尸消失?怕是这其中暗藏玄机,我定要追去探个究竟。”
追出之前,她回头一看,见人群乱成一团,又想:“现在局势一团糟,温氏一家三口应该能趁机逃走了吧。”却也不能让傀儡尸到处为非作歹,心念咒诀,命令武将阴灵斩杀傀儡尸,又嘱咐道:“吾,你留下来帮着解决这些傀儡尸!”交代完这些,不敢多耽,立时追着大巫师而去。
然而,却听吾爱道:“傀儡尸有阴灵解决,不足挂齿,反而是大人。小仆十分担心大人安危。”这话近在咫尺,她偏头一看,果然,吾爱已飘身来她身边,与她寸步不离。
卜幼无奈一笑,“好。咱们一块去追那大巫师!”
两人并肩奔行追出,却不知为何,总也追不上。有时明明与那大巫师距离很近了,可眨眼间,那大巫师好似会瞬移一般,转瞬出现在更远的地方,又拉开更大的距离。不过好在,这人一直在他们视野中,并未完全消失。
追人途中,卜幼忽然叹了口气。
吾爱:“大人为何叹气?”
卜幼心中五味陈杂,道:“我是没料到今晚会发展成这样。”
虽然傀儡尸的出现,似乎帮她证明了“亓官幼”的出现为祸人间。然而,她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她本来还想说“亓官幼操纵了温火火和卜幼”云云的话,替卜幼这个身份和温火火开脱,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说,傀儡尸已经借着“亓官幼”的名义四处杀人,而她现在就算是解释,人们已经乱成一团,奔于逃命,哪里会听她说什么?
何况,今日一整天都在谣传“亓官幼卷土重来”云云,经过发酵,这一说法已经在人们心中埋下了种子。若要解释,谈何容易?一来,是她亲口承认自己是亓官幼,二来,“亓官幼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这一说法,已经传了数百年,在此期间,无人出来反驳。久而久之,这一说法已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信以为真。若要解释,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必要把真相实打实摆在他们面前,再以切实有力的行动化解误会才可。
她心中忐忑不安,总觉得事态越发朝着不可掌控的方向发展了……
她心中这么想着,便如实说了出来,又道:“吾,你怪不怪我骗了你?我就是亓官幼这件事,瞒了你五百年。”
吾爱:“不怪,每个人都有秘密……”
卜幼:“那你觉得……我是坏蛋么?”
吾爱:“不是。”
卜幼:“为何?”
吾爱:“若大人是坏人,小仆怎会活到现在?”
卜幼:“说得也是……谢谢你信任我。”
吾爱:“那么,当年大人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世人误会你是个坏人?”
卜幼:“这个……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当下咱们追人,也没时间细说。不过我向你保证,日后有时间,我会把我的过去原原本本告诉你。”
吾爱:“小仆静候大人佳音。”顿了一顿,又道:“小仆自然相信大人是个好人,即便是大人不做解释,小仆也深以为然。倒是其他人……大人想对世人解释清楚么?”
卜幼:“解释又有什么用?我说什么,别人未必就信。”
吾爱:“若把当年往事呈现在他们面前呢?”
卜幼:“什么意思?”
吾爱低低一笑,道:“有时候回忆,能提醒一个人能有多愚蠢;也能提醒一个人,凡事要往前看,否则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只会更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