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大半夜,卜幼趴在桌上,渐渐眯了眼,浅浅睡了过去,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哀吟,喊道:“疼,疼啊……”她立时睁眼,循声望去,只见温火火躺在床上,捂着脑袋,痛得滚来滚去。
卜幼心中一滞,正要起身去看他,却先她一步,一双身影奔去了床边,正是温氏夫妇。陈香君满脸担忧,道:“儿啊,哪里痛?”
温火火意识不清,哪里能听得到?仍是不住口地喊痛,喊着喊着,脸上渐渐青光森森,偶尔猛地睁开双眼,眼睛里蒙着一层黑气,凶光毕现,但下一刻,又紧紧闭上了眼睛,五官拧成一团,嘶声喊着:“痛……好痛……别吵,闭嘴!……都给我死,死!”
陈香君见爱子疯了一般,心中跟着痛如刀割,泣不成声道:“儿啊,你这是要了妈的命啊!”
温世明亦是神色凝重,牙关紧绷,道:“姑娘,我儿这是怎么了?”
“两位别急。”卜幼走上前,安抚道:“我再试试!”说着,心念一动,白色魂烟再度涌入温火火体内。过了片刻,温火火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陈香君:“方才这是怎么回事?”
卜幼:“也许是我睡着了,意识有些模糊。我的阴灵与我心意相通,也跟着我睡了过去,这才放松了对火火体内阴灵的压制,导致火火又被阴灵扰乱心神。”
陈香君点了点头,恍惚道:“哦……”
不过这边刚消停,外面就吵了起来。
听得恸汀府外,有汉子“铛!铛!铛!”,敲响了铜锣,大喊道:“来来来,大家伙走过路过,都过来听一听!湿婆女族的大弟子,也是如今的代理族长——南烟,有话要说!”
半晌,便听到一个尖细女声道:“大家都过来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说话之人正是南烟。
她见不少人聚过来后,朗声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今年祇舞祭大典上,所有报名的舞女都失踪了,后来,我族追查到正是黄泉地国的**师,云白双鬼所为。在白马驿,我族族长追杀云白双鬼而去,但至今失踪未明。我们怀疑,族长恐遭云白双鬼毒手!”
听到这里,众人哗然。
南烟又道:“昨日,我族联合其他各族,还有其他闲散门派的英雄好汉,一起去黄泉地国讨个公道,结果不曾想,恸汀族少宗主——温火火,公然与众人作对!哼哼,大家不妨猜一猜,他做了什么?”
此时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少人问:“做了什么?快说,快说!”
在她开口之前,一个苍老声音先道:“不急。老朽先问大家一件事情!”听到这声音,卜幼立时认出来,这是那长须老者。
只听他道:“大家还记得五百年多前,这世间出了一个女魔头吗?”
有人附和道:“记得!”
长须老者:“她是谁?”
有人捧哏道:“亓官幼!”
长须老者:“她都做过什么?”
有人道:“她吸收了阴灵,与阴灵为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长须老者:“不错!那么大家再猜一猜,那温火火做了什么?”
人们之所以知道亓官幼的往事,大都是从古籍上记载的旧事所得知,古籍上把亓官幼描绘成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女魔头”,世世代代照本宣科传了下去,后人们自然也就信了。可论起温火火做过什么,人们又哪里知道?大多数人以为那少年风风火火,侠义心肠,是个翩翩少年郎儿。
于是,有人猜道:“啊,火火把阴灵杀啦?”
有人迟疑道:“不是吧……方才南烟姑娘说,那孩子与众人作对?”
“不错!”南烟冷笑一声,道:“温火火,在黄泉地国吸收了大量的阴灵!”
长须老者:“这温火火做了与亓官幼一样的事,大家以为,这温火火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种指向太过明显,无非在说,温火火即将变成亓官幼一般的恶魔,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为祸人间。对此,人们虽是面露惊愕,然而这个消息毕竟来得突然,且是一面之词,而温火火平日里也帮过不少平民百姓,名声不差,因而人们一时不敢确信,皆都面带懵怔,与周围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没答出个所以然来。
南烟道:“那温火火吸收阴灵后,已经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啦!”
有人惊恐道:“那,那还不赶快把那孩子抓起来!”
南烟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哼,恸汀族的族长,温世明,把人给藏起来了!大家若是不信,可以让温世明把人交出来,一看究竟便知!咱们大家人多力量大,还怕了他恸汀族不成?”
这时,长须老者插言道:“不止温火火,还有个女鬼。”
另一人道:“那女鬼是黄泉地国的**师,也藏在恸汀府里!”这声音,卜幼同样认出来,是那浓髯老者。
此言一出,众人惊愕。
虽然比起人族与狼人族之间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人们对黄泉地国相对“友好”一些,但这种“友好”,仅仅是互不干犯。而互不干犯的理由,大体有两点。
一来,人族想要歼灭黄泉地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人死之后,都会变成阴灵。天下人那么多,每天死的人那么多,新增的阴灵同样那么多,而且遍布人间各处,怎能杀得完?
二来,黄泉地国是阴灵的居所,可以阻隔阴气流窜人间,若是把黄泉地国灭了,阴灵们居无定所,便会聚集在人间,动摇阴阳平衡,反倒害了人们自己。
所以基于以上原因,黄泉地国与人族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不好意思,我必犯你。
尽管两方大体上相安无事,然而,普通平民中大多数人仍是忌惮黄泉地国。
在人们眼中,黄泉地国是阴灵的聚集地,而阴灵,能够吸食人间的阳气,若是大量聚集在人间,恐令人间阴阳失衡,这一点,确是不假。然而,在这一事实的基础上,各种古籍野史、坊间传闻,对阴灵进行大肆渲染,将阴灵形容为厉鬼,恶煞,妖魔……总之吃人喝血,凶残无比。后人们听之信之,久而久之,对此深信不疑。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并不信这些传言,毕竟,阴灵生前,是人们的至亲至爱啊。
总之,凡此种种,当人们听到“黄泉地国”时,大抵是排斥厌恶的,当下听说恸汀族窝藏黄泉地国的法师,只觉得惊愕,恐惧,甚至隐隐生出怒气。
这却不算完,只听那长须老者又故作神秘道:“那女鬼有一个甚是可疑的地方,她不仅能吸收阴灵,而且……身体内本就藏着阴灵。”
浓髯老者忽然“哎哟”一声,一惊一乍道:“和那个谁一样啊!”
众人听得入了迷,道:“谁啊?”
浓髯老者双眼一瞪,嘘声道:“亓官幼啊!”
众人大吃一惊,道:“亓官幼不是死了吗?”
长须老者捋着胡须,呵呵一笑,道:“是啊,死了,死了变成了鬼,藏在黄泉地国,当起了**师呀!”这句话暗示意味十分明显,人们又是惊愕,又是疑惑,又交头接耳了起来。
听到这里,卜幼不禁奇怪:“这老人为什么这样确定我就是亓官幼?而且,还一遍遍故意宣扬,引导众人往我是亓官幼这方面想?我哪里得罪了这老人么?”细细一想,万分确定自己从未与这老人打过交道,当然,她又想,也许人对人的恶意,并非需要正经合法的理由吧。
正想着,这时,听得南烟站在高地上,对着下面的群众,高声道:“五百多年前,恸汀族出了一个亓官幼;五百年后,恸汀族又出了一个温火火,大家说,恸汀族到底想要干什么?”
人群中,不知谁呼喝了一声:“恸汀族要造反啊!”
这一煽动,人们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惊疑不定,有的呆若木鸡……登时变成了一锅粥,说什么的都有。渐渐的,不少人统一了口径,聚集在恸汀府外,吆喝道:“我们只想要一个真相,南烟姑娘说的是真是假?请族长出来解释清楚!”
“要解释?老子就给他个解释!”温世明在屋内听了大概,越听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却被陈香君拦了下来,听她忧心道:“夫君,还是不要啦,现在是早市,很多人都在街上,只怕是你出去了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温世明:“难道要任由那些人栽赃陷害,在外面胡说八道?”
陈香君:“那你要出去说什么?难道说火火不在咱们府中吗?他们若是不信,又要闯进来抓人怎么办?”
温世明恨恨道:“谁敢硬闯,尽管来试试!”
陈香君吓得心脏乱跳,伏在温世明胸口,呜咽道:“可是他们人多,咱们人少,万一打起来,咱们讨不了好。夫君,咱们忍忍吧,权当为了火火,好不好?”
温世明自知陈香君这番话有理,只是他性子暴躁强硬,咽不下这口气,憋得一张脸又紫又红,呼呼粗喘。
而外头的人见屋内不出来,愈发觉得事出有妖,试想,若是行得端坐得正,怎会不出来?怕不是做贼心虚?于是叫喊声一声大过一声,道:“把温火火交出来!”
“把温火火交出来!!”
“把温火火交出来!!!!”
“闭嘴……闭嘴!”说话之人不是卜幼吾爱,也不是温氏夫妇,而是……几人相互对望几眼,须臾,猛地一怔,同时往床榻望去,只见温火火闭着眼,皱着眉,咬牙道:“闭嘴,闭嘴!”
陈香君立时扑到温火火身上,轻轻拍打着他,安抚道:“儿子别怕,有妈在。”眼见温火火仍是挣扎不停、叫喊不停,满心担忧,回头望向卜幼,问道:“小姐,我儿他怎么了?”
卜幼道:“火火受外面声音的干扰,心神不宁。”说着,集中心念,压制温火火体内躁动的阴灵,却是不想,竟是成效不大,只因外面的声势愈演越烈,温火火情绪激荡,体内阴灵躁动如狂,久久平复不下心神。
只见他脸冒红光,溢出黑气,紧紧咬住了牙关,五官拧成一团,吼道:“再吵,再吵就杀了他们!闭嘴,闭嘴!”却又抱住了头,哀嚎道:“痛,痛……好痛啊!”
温世明眼见爱子情绪愈发不稳,又听得外面污言秽语,心中烦乱至极,怒气再也忍受不住,道:“老子要是再不出面,外面那些落井下石的狗能他妈一直叫下去。”二话不说,抄了长剑,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卜幼等人来不及阻止,为避免再添动乱,只能暂且憋在屋里,静观其变。
只听得外头温世明爆喝道:“谁再敢乱叫,别怪老子不客气!”这话一出,显是挑衅,外头的叫骂更加暴涨。须臾,忽听得外面几声惨叫,有人惊道:“死,死人啦!”又是一阵吵闹声后,有人道:“嘘,谁再说话,他,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又要杀人啦!”温世明冷笑道:“知道就好!”此言一出,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如似冻上了一层冰水。不多时,温世明进得屋来,面沉如水,手握长剑,剑上,沾满了血。
吾爱眉梢一扬,沉沉缓缓道:“你杀了人。”
温世明一屁股坐到桌边凳上,没好气道:“那又怎地?若不给他们个警示,拿老子当软柿子捏。”
闻言,吾爱微微偏头,轻笑一声,道:“你以为他们会退让?”
温世明:“现在谁还敢叫嚣!”
卜幼却摇了摇头,忧心忡忡道:“族长,若你没有杀人,那么问题只是谣言的真与假,大多数人未见真相,只是持怀疑态度。可你现在杀了人,激起众怒,你就变成了理亏的一方,连带着人们也会认为谣言是真的。”
哪知温世明坦荡道:“外面传得也没错,本就是真的。”
“这个……”卜幼捏了捏鼻梁,无奈一笑,“是的,是真的……可是,有时候……”
她本想说“有时候,说几句好听的话,做些善意的举动,便可以赢得人心,而人心,在关键时刻,可以力挽狂澜,改写结局”,可她没有说出口。只因她又想,也许有的时候,说话做事少一些目的性,随心随性而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温世明见她说话说一半,纳闷道:“姑娘想说什么?”
卜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虽不说,却有人说。
吾爱目光如炬,定定看着温世明,半晌,轻轻一勾唇角,道:“族长,你知道你当初闯荡江湖,为何落得狼狈而归?”
温世明眼睛一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吾爱直言道:“你虽心胸正义坦荡,但性子太直,说话做事毫不拐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像你这样的人,最容易得罪人,也最容易被人利用,到最后反倒害了自己。”
温世明冷冷一笑,不屑道:“那又如何?老夫懒得装。”
吾爱:“到死也不后悔?”
温世明:“不后悔。”
吾爱又定定看他片刻,蓦的,哈哈一笑,朗声道:“很多人说你变了,说你总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吾以为,你有一点没变。”
温世明:“哦?”
吾爱:“若是你完全变了,当初你经历那么多事,早该跟这个世俗和解,变得世故圆滑,虚与委蛇。但你没有。”
那个少年虽是放弃了理想,却没有放弃桀骜不驯的性情。
他仍是叛逆,不服管教,用着反抗世俗的方式,发泄着对无法实现理想的怒火。
而他反抗世俗的方式,便是永远都不会与世俗和解。
吾爱道:“你知道反抗世俗,拒绝与世沉沦的代价是什么吗?”
说这话时,他双手按在桌面上,弓背低头,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垂视着,紧紧锁住温世明。
温世明从未怕过什么,然而这一刻,不知为何,心中却隐隐生出了一丝丝惧意。尽管他看不见吾爱的双眼,只能看见帽檐下的阴影,却觉得那好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把他的灵魂吸走。
在那团漩涡中,他看见了人间遍地都是暴风,烈火,雷电,惨叫……昏天黑地,死伤无数。
人间,如堕地狱……
而这,正是反抗世俗的代价!
这一刻,他的瞳孔,隐隐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