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温世明大吃一惊。
吾爱挑眉道:“这有什么好惊奇的。温火火若果真失踪了,你夫妻二人心疼儿子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怎可能表现得像方才那般不痛不痒,只是奈何那些人没找到温火火,这才暂且退了出去,选择在府外监视,伺机而动。”
陈香君慌道:“夫君,这可怎么办?不能被他们发现火火还在府里……”
吾爱低低一笑,沉声道:“夫人,你误会了,温火火在府中一事,外面那些人早已料到。他们此前只是没有找到人,却不等同于他们相信温火火不在府中。他们现在守在府外,便是‘守株待兔’,等你们自行露出马脚,那个时候,哼,便可以给你们扣一顶‘窝藏罪人,盗名欺世’之罪名。啧,人心,难测啊……”
陈香君心性纯善,闻言,不禁如遭雷劈,掩面痛哭。
温世明耳听得爱子哀吟不断,妻子哭声连连,又想到外头包围重重,一瞬间,竟也没了主意。不过到底是个暴君勇夫,转瞬,他脸皮一横,冷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谁要是敢强来,老子见一个杀一个!先回房给火火看病!”说着,大步往就近的卧房奔去,一脚踹开屋门,将火火放在床上,又道:“快找大夫来!”
“是!”剑士刚要照办,却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犹豫道:“族长,这个时候如果让大夫进来,会不会暴露少宗主的行踪?只怕让外面的人瞧出异样。”
温世明也觉此话有理,额角一拧,紧紧咬住了牙龈,一时半刻没说出话来。
陈香君见温火火疼得滚来滚去,满脑袋大汗,心疼得啪嗒落泪,道:“我儿命苦啊……”
温世明被这哭声搞得心烦气躁,喝道:“别哭了!你想让外头的人听见?”陈香君登时捂住了嘴巴,徒留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一时之间,屋内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正当众人无计可施的时候,忽听一道清甜声音道:“我……我或许有办法。”温世明立时看向卜幼,道:“什么办法?”
说起这个办法,卜幼并无十分把握,见温世明满脸希望,唯恐万一办法失败,再让他希望落空,深受更大的打击,只能如实道:“我只是说,或许……”
温世明却不等她解释,好似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急道:“你只管说什么办法,快说快说!”
陈香君快步踱到卜幼身边,紧紧握住她手,道:“小姐若是能救了我儿,我温氏豁出全部身家也要答谢小姐!”说着,双膝一弯,幸而被卜幼及时扶住胳膊,才没有跪倒在地。
卜幼道:“夫人严重了。”
她见这夫妻二人把全部希望托付在自己身上,顿觉压力颇大,然而事到临头,已然拒绝不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个法子我也不知管不管用,总之试一试吧!”
之前曾说过,若想救温火火,一般来说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温火火凭着意志力压制阴灵,但当下温火火意识不清,这种办法只能作废。第二种,祓除阴灵的七情六欲,但这同样需要在温火火恢复神智的情况下才能实施,此法亦是行不通。
既然靠温火火自己的这条路被堵死了,那么,只能强行凭借外力一试。
卜幼走到温火火床边,双手掐诀,心念一动,身体中溢出白色魂烟,绵绵无声中,涌入了温火火体内……
温世明奇道:“这是在干什么?”
吾爱轻轻“嘘”了一声,道:“不要打扰大人施法,静观其变。”
只见刹那间,好似有股力量在强行压制温火火体内的阴灵,使其不得造作,渐渐的,温火火安静了下来,又陷入了昏睡中。
温氏夫妇见此奇观,又是惊,又是喜。
就连温世明这种蛮横惯了的人,也对卜幼生出几分敬意。当然,这种“敬意”说到底,是感恩卜幼救护爱子之命。
陈香君更是高兴得又哭又笑,一迭声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卜幼道:“夫人客气了。”
陈香君:“我儿好了吗?”
“这个……”卜幼摇了摇头。
闻言,陈香君方才还喜不胜收,顿时脸色一白,悲从中来,道:“那,火火现在怎地不喊痛了?对了,方才那些白色的烟是些什么?”
卜幼本不欲说出实情,但见这对夫妇牵挂爱子,急欲知道详情,不忍欺瞒,道:“那白色的烟是我身体中的阴灵。我让我的阴灵暂时进入火火的身体,强行压制火火体内躁动的阴灵。”
温世明:“你身体中怎么也有阴灵?”
卜幼低下了头,支吾道:“我,呃……我,啊,对了,我当时也吸收了一些地国中的阴灵……”音量越说越小。她果真不善撒谎。
陈香君道:“那为何小姐没事?我家火火却……”
卜幼心道:“自然是因为,我的阴灵听我的话,而火火身体中的阴灵却不听他的话……”却心知这话不能说出口,便含糊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呢……”
她知自己的言行颇为矛盾可疑,心虚之下,忍不住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一眼温世明,见他果真在打量自己,立时眼皮一跳,低下了眼。
她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兀自忐忑,寻思:“那些人怀疑我是亓官幼,不知温世明会不会怀疑我的身份?我曾与温氏有仇怨,不知温世明若得知我就是亓官幼,会不会与我清算旧账?”
等了片刻,却没听到温世明说什么,而是转身去了门口,对剑士交代道:“派人好好看着外头的动静,一有情况立马跟我说。”
交代完这些,温世明再度返回来。卜幼立时低下了头,只悄悄抬起眼皮,看见温世明一双脚站在她面前,手指按在桌面上,轻轻点了几下,似在忖度什么……半晌,听他道:“我儿的病,有劳姑娘了!”
听他不质问,反而道谢,卜幼这才松了口气,道:“族长客气了。”她是万分不愿旧事重提,只想岁月静好,世界和平。
吾爱不咸不淡道:“族长果然是爱子心切。”
此时,陈香君见外头天色已晚,又见温火火安然昏睡,柔声道:“今日闹了一天,小姐一定累了,先回房休息吧。”
卜幼却道:“这个怕是不行。我的阴灵不能离我而去,我若是走了,我的阴灵就会跟随我,离开火火的身体,只怕到时候火火体内的阴灵又要作祟。”
陈香君脸色一变:“竟有这种事?”
温世明拧眉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难不成我儿要一直昏睡?”
陈香君心中酸苦,给温火火盖了被子,疲惫道:“不管怎么样,先让火火睡一会。我去烧几炷香,请求老天保佑……”说着,踱出门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了三人。
静悄悄的……
卜幼坐在桌边,沉默了会,忽道:“族长今日将那塑像破开一个大洞,不怕对老祖宗不敬吗?”
“老祖宗?”温世明无语道:“你是说温烟雨?他早就死透了,管他做什么。只要能救我儿,繁文缛节算个甚么。”
卜幼:“看来,在族长眼中,相比于权利地位名誉,亲情更加重要啦。”心道:“也难怪温世明没有质疑我的身份,我是不是亓官幼,对温世明而言,根本不重要。”如此一想,不禁松了口气。
听得温世明道:“不瞒你说,老夫平生所愿,最想干的就是携妻儿游山玩水,不管世事。哪里想到我那师父,嘿,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弟子。他明知我生性随性不羁,脾气不受管,最讨厌安于一方,他却为了什么族业根基,将我困在这恸汀府中。”
卜幼:“族长何不偷偷溜走?若是我,连夜打包行李逃到天涯海角,任谁也抓不到我。”
“私奔吗?”温世明叹了口气,哑声道:“我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我那师父又懒又奸。他早知道我会不听话,便提前要挟我,说我若不继承族长之位,他便派人暗中杀了我的妻子。若我日后有了孩子,也一并把我的孩子杀了。”
卜幼大吃一惊:“这师父,忒也狠心。”
“何止狠心?堪称下流无耻!”温世明怨怼道,“人人都道我老来得子,却哪里知道,我是怕若早早生了孩子,我师父便拿我孩儿要挟我,逼我把这族长的位子坐稳了。直到师父死了,我也一把年纪了,才敢生下一子。”
卜幼:“也不迟啊!若是我,哪怕我老得头发都白了,牙齿掉光了,可只要我心在天涯,双脚尚能走动,也仍旧会去那心意所属的远方看一看的。”
温世明:“你是心无牵挂。”
卜幼心道:“哪里?我……我应该是有所牵挂的,但幸运的是,我所牵挂之人,却愿意与我一同浪迹天涯。”这话她只是心中想想,却是不说出口,只怕说了,会更叫温世明心中添堵。
她回头看了一眼吾爱。只见他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铜板,望着天上明月,半晌,似是察觉她的注目,回过头来,对她点一点头,暖暖一笑。卜幼也回之一笑。
这时,听得温世明道:“火火出生那一年,我已在族长之位上呆了一百年,若说走就走,谈何容易……”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自嘲道:“哪一天我老了死了,也化成那阴灵,才能离开这府邸。外头那些人吵着要把阴灵杀灭,要我看,阴灵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
卜幼:“一个人若是平生不得志,怕是很难受吧。”
温世明恨恨道:“哼,我要是难受,也定让那狗师父不好过。他把我困在这府中牢笼,我就把他的坟撅了个稀巴烂,鞭尸个七天七夜,叫他的游魂飘荡四方,永无所依!若没有他,我一家人早去逍遥快活了,焉能管这些破事烂事?”
卜幼叹息一声,道:“上一任恸汀族长为何只收您一个弟子?他若是多收几个弟子,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闻言,温世明脸色微变,竟是一时语塞。
吾爱却插口道:“族长虽是无心族内事务,剑术却是高超。在黄泉地国的那一剑,可谓是泣鬼神。吾以为,上一任恸汀族长虽懒,但识人之能也是高超。若非你的剑术出类拔萃,让上一任族长以为当代再无人能超过你,焉能只收你一个弟子?”
听吾爱提起“剑术”,卜幼突然想起温火火曾说过,温世明不让他修习剑术,不禁奇怪:“温世明若是剑术高超,却为何不让自己的孩子学习剑术?非但不让学,而且避之如蛇蝎,一旦发现火火偷着练,温世明便暴跳如雷。这是为何?”
只见温世明微微低下了头……
脸面罩在阴影中,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不说话,吾爱却道:“吾听说过一些坊间传闻,传闻中说,族长年少时,曾骑马仗剑走天涯,只不过,十年八载后,某一天突然回来了,马丢了,剑也丢了,一个人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好似街边乞丐。不知那时候族长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从一个驰骋江湖的意气少年,变成一个无心族内事务,一心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暴君?”
卜幼头一回听说此事,不禁吃了一惊,又想起温火火曾说他爹觉得剑术无用。
一个剑术高超之人,除去天赋异禀之外,一定经过刻苦的修炼,才能配得上“高超”二字。而能做到刻苦的修炼,一定是出于热爱。何况是温世明这般狂妄不羁爱自由之人,若他不热爱剑术,怎会刻苦训练?怕是逼得急了,多半撂挑子不干了,就如同他不爱搭理族内事务一样。
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一个曾励志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对剑术厌恨到弃之如履的地步?
只听温世明一甩袖,冷道:“不提也罢!”
吾爱却闲聊一般,忽道:“大人,小仆问你几个问题。”
卜幼:“你且说。”
吾爱:“如果大人碰到一男一女在逃命,身后跟着一个凶恶汉子。那汉子拿着一把菜刀,在追那对男女……”说到这里,温世明猛地抬头,双目如电,看向了吾爱。
吾爱咧嘴一笑,继续道:“那对男女跑到大人面前,告诉大人,这个汉子要杀了他们,大人会怎么做?”
卜幼:“我会问明白那汉子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吾爱:“那对男女说,这个汉子是个强盗,想要杀人劫财。”
卜幼:“那个汉子承认了吗?”
吾爱一摊手,雅声道:“他不说话,只是气愤得狠了,双目发红,举起菜刀便砍向那对男女。如果是大人,这个时候会怎么做?”
卜幼:“当然是救人了。”
吾爱:“是,现实情况是,那对男女碰到了一个仗剑少年,那少年把汉子一剑杀了。”
听到这里,温世明双眼渐渐爬上红血丝,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卜幼见他反应,便知吾爱所说的少年,很可能是曾经的温世明,只是不知道吾爱是从哪打听到这些陈年旧事。
这时,又听得吾爱道:“小仆再问大人,如果在沙漠中,大人碰到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壮汉把另两个汉子绑了,旁边架着篝火,要吃了他们,大人会怎么做?”
卜幼莫名其妙,一口答道:“救人呀!”
吾爱:“对,现实情况是,那个少年把壮汉杀了,救了那两个汉子。对于少年而言,这种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情况数不胜数。最后一次,也是做得最过火的一次,少年一口气杀了将近半个山寨的人。”
卜幼:“这是为何?”
吾爱:“因为当地乡长告诉少年,寨子里都是一些土匪,要造反谋害百姓。哈哈,少年信了。他信了!”他笑出来的时候,咧嘴露齿,牙齿洁白,果真如少年那般纯真爽朗。笑了一会儿,陡然安静了下来,只是唇角残留着些许讥讽笑意。他轻轻摩挲着耳垂。一双眼睛遮在帽檐阴影下,仍是不辨其神。
卜幼纳闷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问题可大了。”说着,吾爱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温世明旁边,踱来踱去,幽幽道:“最终的真相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线微微抿起,绷成一条逼仄的线,半晌,轻轻一扯唇角,戏谑地笑了出来,再开口,声音冰冷、顽劣,又偏执如狂……
他一字一句道:
“真相是,那个汉子是那女人的丈夫,那女人背着自己的丈夫,跟那男的通奸!
真相是,少年救了沙漠里的那两个人,后来,其中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吃了,你猜那个吃人的说什么?他说:为了生存,什么都可以干!
真相是,那乡长不干人事,逼得当地老百姓起义,另立了一个寨子,却骗少年说:那寨子是些土匪!
哈哈,可笑吗?
那少年怀着一腔热血,满心赤诚,曾以为仗剑,便可以平天下!却没想到他手中的剑,一次又一次,成了被人利用的杀人帮凶。
欺骗,贪婪,自私,□□……
世风日下,人心险恶。
剑,终究敌不过人心!
要剑何用?
所以从那以后,少年,再也不碰剑了。”
卜幼心中一紧,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你别这样说好不好?是,这世道上人心不古,形形色色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让那少年的血凉了,心冷了。可是怪剑有什么用?剑只是冷冰冰的武器,可是心不会。与其说,是剑抵不过人心,不如说,那少年的剑心,本就不坚定。”
闻言,吾爱微微一怔,紧绷的身体渐渐松了下来,浅浅一笑,道:“大人说得对。是那少年剑心不稳,却把原因归咎到别人头上,甚至怪罪一把冰冷的剑器,实在是懦夫作为。”
此话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温世明哑声道:“年轻不懂事,提那些做什么,都过去了……忘了吧。”他一向强硬,却难得罕见的,露出了一丝落寞与无奈。
这个世界上,曾有太多人拥有过理想;后来,也有太多人,放弃了理想。
年少时,理想就像初升的朝阳,无数人前赴后继,追赶着那给人来带希望的光和热。
可那光和热,实在太远、太远了,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后来追着追着,人们就长大了……
长大后,理想就像西沉的落日,终究泯灭于沉默的黑夜里……
…
此时已是深夜,晚风习习,虫鸣唧唧,星月皎皎。
屋内静悄悄的……
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