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温火火总是恳求父亲教自己练剑,然而,父亲总是和剑有深仇大恨似的,非但不教他,连剑也不许他碰。
他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却被一遍又一遍地拒绝。
最后一次,终于,父亲答应了他。
他捧着满怀的希望与兴奋,来到父亲面前,双手将剑递到父亲面前,亮声道:“爹爹,我准备好啦!”
只见父亲古怪一笑,拿起那剑,蓦的,眉眼间陡生狠厉,道:“练剑?好,我让你练!”双手一用力,“咔”的一声,剑断成了两截,丢在了地上。
他呆住了,呆呆地低下头,望着地上两截短剑;再呆呆地抬起头,望着亲自给他希望、又亲自灭他希望的父亲。
只见父亲脸面扭曲,双目赤红,好似一个满腹怨恨的大妖怪,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今日我教你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便是:永远都不要碰剑!”说罢,孩子撒气一般,用力一踩地上断剑,转身决绝离去。
温火火当时幼小,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视线朦胧中,他望着父亲渐渐行远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父亲走到转角,待要消失,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双手背于身后,紧紧攥成了拳头,沉默了会……终于,说了一句话,却是——
“剑,是最没用的东西,终究敌不过阴险复杂的人心。可是这世道,处处都是人心,所以,剑到了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父亲近乎绝望地,厌恨地,说了这句话。
便是那一天,父亲的形象在温火火心中不再是高大的,而是……怯懦的。他看着父亲甩袖离开的背影,不住口地骂道:“放屁!孬种!我不信,我不信——!!!!”
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恳求父亲教他练剑。
也是那时,他生了逆反之心。
父亲不肯教他练剑,他偏要自学成才,誓要向父亲证明: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也能自学成才!而且,我,温火火,要成为天下第一剑侠!
父亲宠他爱他,把他当作金丝雀一般护在家中。他却偏要离家出走,好似一只初生牛犊,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誓要向父亲证明:我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我可以独当一面!
父亲告诉他剑道无用,他却偏要仗剑走天涯,急切地探索着世道与剑道,誓要向父亲证明:这个世道,我可以凭一剑,定人心!至于剑道,火之灵魂,便是小爷的剑道!
火之灵魂。
火一般,热忱赤诚的灵魂,生生不息。
这,便是少年人的剑道!
也是那一刻,被供在恸汀族宗祠中的火灵剑匣感应到了那颗热烈如火的赤子之心,五百年来,终于,剑灵魂动!
在那个朝霞热烈似火的破晓时分,火灵剑如一道赤红火影,不顾一切地,飞奔向了那个火之少年。
听完大概,卜幼这才更加明白温火火为何这样在意“守诺”,“失约”一事,因为,那是童年的阴影啊……他曾最信任、最敬爱的人,亲自毁了他奉若珍宝的诺言,掐灭他的希望,把他心中的理想挫骨扬灰,再用名为亲情的锁链,紧紧捆住他四肢,将他锁在笼中。
幸运的是,那团火,从未熄灭。
温火火道:“我爹说人心叵测,剑打不过人心,说我就算一身绝世剑术,到了这世道上,也会被人心害死,因而他便不让我闯荡江湖。可是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卜幼:“你不信什么?”
温火火:“我不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我不信剑道无用,我不信人心阴险。”
不知为何,卜幼眼眶一热,笑了笑,柔声道:“你为什么不信?”
温火火:“我就是不信!”
说到这,他忽又站起身来,一扫之前的颓废之色,风风火火道:“你说得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现在技不如人,那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指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吾爱,道:“我会打败这个洗鱼洗菜洗锅碗瓢盆的小杂役!”提剑在手,二话不说,刷刷刷练起剑来。
方才火灵剑短暂地背叛了自己的小主人,当下忏悔之心、复仇之心,熊熊燃起,剑光都暴涨了数倍;在温火火手中舞得虎虎生风,甚至还凝出一双火眼金睛,凶巴巴地瞪着吾爱。
吾爱也不气恼,抚了抚掌,优雅道:“勇气可嘉。吾看好你们。”他人在厨房忙活,却是一点也没少掺和屋外的事。
卜幼无奈一笑。
温火火一脸不服气,哼道:“还用你说么。”
卜幼眼球一转,忽道:“你果真不再灰心了么?就算是再遇到失败,也不会灰心丧气,更不会轻言放弃。”
“灰心?放弃?”温火火做“呕吐状”,脸蛋微红,噘着嘴巴,嫌飕飕道:“谁?谁灰心?谁放弃啦?小爷从不认输。”说着,手中挥剑,使出温氏剑法。正练到热火朝天之时,剑锋中突然晃进一个物什,随即他手一滑,“当啷”一响,火灵剑掉落在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他没有及时看清,不过事后回想,大抵能猜到,就在方才,那物什是一根树枝,突然晃进了他舞动的剑影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了他的剑锋,将剑拨落在地。
重点不是他又输了。
而是,重点是,方才是“树枝”对阵“火灵剑”。一个一折就断,一个无坚不摧,然而,就是极为脆弱的东西,战胜了极为坚硬的东西!
而且,他的剑影密集且凌厉,可那树枝却能快准狠找到缝隙,晃入剑锋中,以四两拨千斤之力,轻巧地挑开了他的剑锋。
最最最重要的是,那树枝,正在卜幼,一个小女孩的手里……?
所以……
他,方才,眨眼之间,被一个女孩,用一根树枝,打败了?!
“……”
他……骤然呆在了原地,化成了风中的木桩。
卜幼见他怔愣,心中又是一慌,生怕他又灰心丧气,急忙扔了树枝,道:“火火,你没事吧?”
“……”
温火火没说话。
卜幼更是急了,“你不是说你不会灰心丧气?你不会认输的吗?所以我才……哎,真是抱歉。”
“……”
温火火仍是没说话。
卜幼去他身边,握住他肩膀左摇右晃,试图唤他回神,“火火……火火?火火啊!”
突然!温火火抖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眼珠一动,慢慢地转向卜幼……
卜幼被他盯视着,心一咯噔,后背发毛,以为他深受打击,即将要对她实施惨绝人寰的报复,一只脚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刚要转身,却在这时,肩膀上落了一只手,将她按在原地。
卜幼呆呆地望向温火火,见他忽然伸过一个头来,她立马眼睛一闭,捂住脑袋,“大侠饶命,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
温火火顿了一顿,“什么?”
卜幼也是一愣,睁开双眼,不确定道:“什……么?”
下一刻,温火火终于等不及了,一把握住她肩膀,对她左摇右晃,狂喷唾沫,猴急道:“你刚刚那是什么招数,教教我吧!!!!!!”
卜幼一愣,随即大大松了口气。
原来是求教啊……
这还不好说么?她一口答应:“好!”
于是,接下来几天,温火火一直在跟卜幼学剑术。
所谓剑术,其实不过两句话——
一,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二,以不变,应万变。
或者说,大道至简。
这也是爹爹交给她的,天下所有的剑术,看似五花八门,却都是由基本二十四式剑招或组合、或演变而来。她只要极为、极为、极为,熟练这二十四式剑招,熟练到出剑快如闪电,快到眼中捕风捉影。那么,对方所有的招数在自己眼中,自会变成慢动作,而且,自会拆解成最基本的二十四式剑招。如此一来,她便会迅速领悟到应对之法。
就好似无论对方是什么高手,在她眼中,都只是在用基本剑法的初级学徒,对付一个初级学徒的初级剑招还不容易吗?这个时候,只要她再掌握极快的出剑速度,便能轻而易举,将这初级学徒拿下。
听完这心法,温火火大呼“高明!”,继而,废寝忘食、如火如荼、日夜不寐地勤加修炼起来。若不是收到家中飞鸽传书,说是有要事处理,令他速速回家,那他怕是练到猴年马月却也不停。
离别当日,卜幼吾爱在山头送别温火火。
卜幼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回家以后要勤加修炼啊。”
温火火:“那是自然。”说着,唰唰唰舞了一个剑花,道:“虽然,现在火灵剑不肯为我显出七情综合剑身,那只是因为我跟阴灵交情少,但是没关系,等着瞧吧,小爷我已经掌握大神通,有朝一日,火灵剑绝对会臣服于我!我以后肯定会超过亓官幼!比她还要厉害!”
卜幼挑眉道:“什么大神通?”
温火火眼神一闪,道:“这个嘛,保密……以后有机会告诉你。”
卜幼:“好吧,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分别了。”把打包好的瓜果点心给他,道:“这些东西你拿着。”
温火火双手接过,挎在肩上,却不急走。
这段时日的相处以来,温火火即便是叛逆桀骜,却也对卜幼生出了几分敬爱之心,对她既当朋友,又当老师。
以往他还叫卜幼女孩儿,当下却是不叫了。一开始改口叫她幼妹妹,然而叫了几回,终觉不对劲,只因卜幼虽然看起来年纪小,然而脾性却没有那般幼稚,虽也童真,却也成熟,与他平日相处时,与同龄人无甚区别;然而每当指点他剑术,却又沉稳老练,担得起师父二字。总之,他叫卜幼妹妹,总觉得哪里奇怪,然而叫她老师,却又觉得别扭,左右思量,便叫她名字。
当下临近分别,温火火心中万分不舍,却也羞于直白表明,踌躇片刻,支吾道:“那个,卜幼,你,你还要住在这里么?”
卜幼:“这个要看吾的病情,他若是好了,我会离开这里。”吾爱微微一笑,弯下身子,贴脸蹭了蹭卜幼的发顶。
温火火见吾爱那黏糊糊的样子,嘴角一撇,嫌弃地“咦”了一声,以大人口吻训道:“男子汉大丈夫,这像个什么样子!”
吾爱也不羞恼,反而嘴角微笑的弧度更大了,双臂一展,抱住卜幼,更加亲密地贴蹭着她的脑袋。
温火火双眼一翻,气得喉咙里呼噜作响:“……”
卜幼弯眸一笑,将吾爱的手拨下,握在手里。
温火火见吾爱不再贴着卜幼,这才满意一些,又道:“那你离开这里后,打算去哪?”
卜幼:“这个……说不准。可能是天京都,也可能是其他地方。”眼见温火火脸露失落,便知他不舍自己,心中一软,道:“这样吧,你若是想找我,随时可以召唤我。”
温火火:“怎么召唤?”说着,一愣,支吾道:“谁,谁想找你了……”
卜幼故作失落:“不想找我么?好吧……那……”
“诶诶诶!”温火火打断道,“你先说说那是什么召唤术,我……我以前没听说过,好奇得很呐。”
那召唤术自然是符箓咒语,不过这种法术在人间并不多见,除了黄泉地国,便是民间术士会用。卜幼为避免暴露身份,便道:“这是我从一个术士那学来的……”说着,为隐藏自身法术,背过身去,手掌平展,默念咒语,一张灵符便幻化于掌心之上。
与此同时,温火火见她背对着自己,心中好奇,刚想跟过去一看究竟,眼前却拦来一只手,他登时眼眶一黑,咬牙道:“是你……”
吾爱一脸气死人不偿命,笑吟吟道:“是我。”
这段时日,温火火每当与卜幼相处时间一久,吾爱便总会从中掺上一脚,一会嚷嚷着该吃饭了,一会哀叫道伤口疼,一会心疼卜幼劳累……总之以各种缘由,把卜幼和温火火分开。卜幼哭笑不得,温火火却气得头顶冒烟。
每当这个时候,吾爱便会问:“怎么,你想黏着吾家大人?”
温火火头一回交到朋友,心中欢喜,爱玩爱闹,便是忍不住黏着卜幼,然而他到底正是特立独行的年纪,岂会承认自己黏着一个女孩?一摇头,决然道:“当然没有。小爷忙得很!”虽是这么说,心中却对吾爱心存怒气。
吾爱看他不顺眼,他也看吾爱不顺眼。偏偏,吾爱总能在言语上四两拨千斤,随便几句话便堵得他哑口无言。
他也希望像吾爱这般,气定神闲,仿佛掌控一切那般谈吐自如,在语言上便能叫对方吃瘪,奈何终是年轻,谈吐浅薄,往往演变成气急败坏,却又不敢彻底与吾爱撕破脸皮,因他知道,相比于他,卜幼与吾爱感情更深,生怕卜幼因为吾爱的缘故而与他疏远,便是暂且忍下。
然而当下,眼见就要离开了,何须再忍?心想积攒许久的怒气终于可以喷个痛快,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在这时,忽见卜幼转过身来,当即一口怒气又吞了下去。
“……”
他对卜幼心存敬爱,便是给吾爱留几分薄面,又是忍了。
吾爱嗤笑一声,温声道:“好孩子。”
卜幼却是不知,就在方才一会儿的工夫,这两人已经进行了第无数遍的无声交战。她仍是天下太平那般祥和,对温火火道:“这是追踪符。”
此时,灵符悬贴于卜幼的掌心,她道:“你与我击掌。”
温火火依言照做,“啪”的一声,与卜幼击掌,再移开手,那张灵符竟不见了?卜幼道:“灵符已在你掌中。”
温火火看了看手掌,“没有啊。”手掌上仍与寻常无异。
卜幼道:“你看不见的,只有我能看见。现在,你我之间已经缔结符箓契约。只要你击掌。我便能知道你在何处。到时我便去找你。不过这张符只能用一次。”
温火火:“只能用一次?那你,你再多给我几张呗。”
卜幼遗憾道:“不行的。每人每回只能用一张。”
温火火:“好吧……”眼眶一热,生怕自己落泪,忙道:“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回见。”最后,踏上一步,双臂展开,一把抱住卜幼,不过……似乎手感不对?摸起来硬邦邦的,丝毫没有女子的柔软,抬头一看,登时一脚跳开,“是你?!狗杂役,呕——!!!”立时弯腰呕吐起来。
吾爱幽幽道:“男女授受不亲,注意你的言行。”
温火火不服:“为什么你一个杂役都可以抱,小爷就不行?”
他心性单纯,对卜幼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拥抱。奈何吾爱就是心中不满,固执道:“吾,行;你,不行。”
卜幼无奈,拦在两人中间,第无数遍劝架,道:“好啦,不要闹啦。火火,祝你一路平安啊。”
温火火只能就此作罢,“好,回见!”召出火灵剑,踏上剑身,御剑离去。
过得片刻,山谷之中,突然回荡起少年人痛快的呐喊:“那个狗奴才,狗奴才——!!!!你别得意,小爷迟早打爆你!啊!”突然一声惊叫,卜幼听得心中一震,担心温火火发生意外,便要飞身过去查看,却被吾爱搂住肩膀,强行扭转了身,往屋里去。
听他讥诮一笑,轻描淡写道:“没事,那小子弱不禁风,被大风刮的。”
果然,不多时,听得温火火再次虎虎生风道:“狗——唔!”却不知为何,突然说不出话了,徒留山谷之间,一连串“唔唔唔”冲上云霄,由近及远,飘然远去……
卜幼一巴掌拍在额头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