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门,便看见一个红红火火的身影飞来跳去,手中舞剑,左劈右砍,好似一身气力使也使不完。卜幼一个惊喜,疾步奔去,道:“火火啊!”
温火火听到声音,立时停了下来,转眼望去,惊讶之余,暗藏几分嗔怨,道:“你们去哪了?我还以为你们又走了呢。”
卜幼知他还埋怨失约一事,有意安抚这孩子,温声道:“真是抱歉。我跟吾去买了些东西。你呢?你去哪了?”
“正想说呢……”温火火跳上树干,斜倚树干上,枕着手,翘着腿,道:“昨晚不是有个女人尖叫么?我奔下去找人。那女人说看见鬼了,指了指附近的密林子,我一看……”说到这,眼睛一转,卖关子一般,嘿嘿道:“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嗯?”
卜幼瞪大了眼睛,好奇道:“什么?”
“我看见了……”少年猛地坐起,望着树下的卜幼吾爱,眼睛里亮闪闪的,脸蛋红扑扑的,又是隐秘,又是兴奋道:“真有人在林子里!而且,是好几个人!我当时就追过去!我追了很久……”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眉毛一皱,又是悬而止住。
他复又斜倚在树干上,望着从树叶缝隙中投下来的阳光,不看树下两人了。
这可把卜幼急的,催道:“快说呀,追到了吗?”
温火火嘴里叼着片树叶,含糊道:“咳,那个时候吧,光线暗,林子里路又难走……”
吾爱哼笑一声,不客气地拆台,淡道:“你追丢了。”
温火火脸皮一红,又羞又恼,忙解释道:“哎呀,那,那是意外!下一次要是再让小爷碰上,小爷肯定能逮着那装神弄鬼的贼人!我分析过了,那些贼人肯定是当地山民。”
卜幼:“为什么?”
“笨!”温火火似又找回了自信的主场,捏着下巴,分析道:“你想啊,那贼人能在山林里逃出我的追踪,说明那贼人对这山路很熟悉,只有当地山民才对山路熟悉。”顿了一顿,又冒出一个新的想法,道:“也可能是山贼!夜黑风高,山贼想要强抢民女,哼,被小爷及时拦住,落荒而逃了!”他显然对后来这个想法甚为满意,连连点头。
吾爱道:“你看见那些贼人是怎么消失的?”
“这个嘛……”温火火突然又有些磕巴,眼神飘忽道,“就……一眨眼就不见了……但是!当时天黑,我猜那些贼人八成藏在草丛里,又或者躲到哪个土坑里去了,可惜当时天太黑,没火照明,否则小爷一定把人揪出来!”
卜幼想起他一夜未归,道:“你找了一晚吗?”
温火火噘着嘴,嘟囔道:“这个嘛……”
确如卜幼所言。他正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誓要找到贼人,便是藏在贼人消失的附近的树上,意欲守株待兔。结果等到天亮,也没见贼人出没,只能败兴而归。
他不欲多说这段失败的经历,便是打了马虎眼,“哎呀,别说我了……对了,你不是要跟我探讨一下剑术吗?”
卜幼:“先别急。”转而对吾爱嘱咐道:“吾,你先去屋里躺着休息,不要太操劳了。”
吾爱笑了笑,“多谢大人关心。小仆先把这些瓜果草药什么的放进厨房里。”
卜幼点了点头:“好。”半晌,猛地一顿,“等等!我来把这些东西放进厨房,你去休息!”说着,伸手要拿过他手中东西。
吾爱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双手轻巧一闪,避开了她的手,笑吟吟地望着她,好似在说:“小仆早就习惯了。”
这件习以为常的事,自然是指卜幼每回都能把厨房搞得乱糟糟的,往往都是他来收尾。卜幼为了不让他发现厨房杂乱,更不想为他添麻烦,便想阻止他进入厨房。可奈何吾爱对她了如指掌,岂会猜不透她心意?
卜幼眼见瞒不住,小脸一垮,垂头丧气,蔫蔫道:“好吧……”
吾爱摸摸她的头,而后手里提着瓜果草药鱼莲蓬子等等物什,进了厨房,放下东西,却是不急着出去,趁卜幼当下把心思放在了与温火火斗剑一事上,敞开门窗,一眼可观窗外人事。而后他接了盆水,挽了袖子,开始清理从荷塘中钓上来的草鱼——他说过了,中午要做烤鱼吃。
而此时,院里,温火火嘴角一撇,啧啧嫌道:“你这仆人真是又娇气又粘人。”
卜幼正色道:“他不是我的仆人。”
温火火挑眉道:“不是你的仆人,他为什么自称小仆?”
卜幼眉头一皱,“这个……”也是颇有些烦恼,道:“哎,我也希望他不要这样自称……算了,只是个称呼而已,何必计较?”
“说得也对。”温火火跳下树来,摩拳擦掌,笑嘻嘻道:“那咱们开始练剑吧。说起来,小爷我还从未与别人论过剑术,也不知你这女娃本事到底怎么样。”说到这里,原本鼓足了气,忽然泄了一半,满是怀疑地望着卜幼。
他当时一听有人肯跟他做朋友,又肯陪他练剑,大喜之下,竟忘了细想这少女到底本事如何?若是比他剑术差,岂非白费功夫?又想当今世上比他剑术好的人,大都在江湖上鼎鼎有名,而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又怎能与他相提并论?真是越想,越是失望。
不知不觉中,他脊背都弯下去了几分。
卜幼看出他心中所想,却不解释,只微微一笑,折下一根树枝,道:“何必想那么多?与我对几招,不就知道我几斤几两了吗?”
温火火打起精神来,“好吧。”见她用了木枝,自己也去折了木枝在手,道:“出手吧。”顿了一顿,又道:“别紧张,我会手下留情的。”
“留情?”卜幼笑了笑,却不急着驳回,道:“好。你先出招吧。”
温火火一怔:“小爷先出招?不,还是你先出招,你是女孩儿,我让着你。”
卜幼却心想:“你是小孩,理应我让着你。”摇头道:“我本就是陪你切磋,还是你先来。”
温火火急了:“你先来!”
卜幼也是坚持:“你先!”
温火火:“你!”
卜幼:“你!”
两个人竟为谁先出招犟起了嘴。
正吵得热火朝天之时,忽听得厨房内传出一声倦怠的哈欠,随之便是男人懒懒地嗤笑一声。这一笑声音不大,却着实耐人寻味。温火火猛地盯向屋内,声音嘹亮道:“那个叫吾爱的仆人,你笑什么?”
吾爱不温不火道:“笑你这小子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温火火正当少年,心高气傲,一听这话,心火猛生,急于表现自己,便要奔过去给吾爱一个教训,让他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却刚迈出一只脚,只听迎面袭来一阵风声,风声之中,夹着一道带着腥味的残影,待到近在眼前,方才看清,那是一条,鱼……?这要是砸他脸上,岂非鼻青脸肿?温火火立时劈出手中木枝,却听“嚓”的一声脆响,那条鱼撞上了木枝,与此同时,他手腕被一股强力震得酸麻,五指一松,紧接着,木枝和鱼脱手飞出。
循着那条抛物线望去,只听“砰”的一声砸落,那木枝上串着鱼,已架到了地面篝火之上,滋滋烧烤着。
见此一幕,温火火先是气恼,气恼的是,方才出其不意的对招,他……竟然败了!
而后,他便是渐渐升腾的兴奋,兴奋的是,方才出其不意的对招,他竟然……败了!
少年人儿正当热血,输个一次两次不算什么,何况方才对方突袭出招,他是输于粗心大意、防备不及,而非正儿八经的对打。
他怕的是,难逢敌手。
他怕的是,所有人都当他是个温室的花朵,不肯让他风吹雨打,不肯让他长大!
他怕的是,孤独地、执拗地,守护着他的剑道,却到头来,碌碌无为,虚度一生,最终溺于平静的死水之中……
这对于任何一个心怀梦想的人来说,都是最恶毒的诅咒!
温火火双目燃火,大喊一声“来呀!”随手折下一根木枝,冲了出去,迎面劈向正在洗菜的男人,眼见就要刺中他面门,却见他毫不闪躲,温火火大感诧异,方才燃起的斗志登时消了大半,慌张道:“啊,喂喂,你出手啊!”
此时待要收手,却已回转不及,就在枝干距离吾爱鼻尖分毫之际,温火火的手腕又是被一股力道震得发麻,而这一次,中伤他的,不是咸鱼,而是更加气人的——一枚小小的铜板!
只见吾爱双指夹住铜板,抵住来势汹汹的木枝,弹指一振,“咔咔”数响,木枝便碎成了段。
随后,吾爱仍是气死人不偿命那般,面带微笑,一手洗菜;另一手,随意地、轻轻一碰铜板。瞬即,铜板飞出窗外,“嚓”的一响,撞上柱在墙角的长剑。
火灵剑被这股霸道强悍的力量震得嗡鸣作响,暗中与那力量对抗,却刹那之间败下阵来,被那力量催动着,掉转剑尖,竟是对准了温火火。
温火火大为惊愕,瞳孔中倒映着火灵剑杀气腾腾,向自己疾驰飞来。
他自认火灵剑的唯一剑主是自己,竟是不想有朝一日,被外人操控。巨大的震惊之下,他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闪躲,只双腿灌铅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
眼见剑气即将扫中他脸面,这时,一抹倩影如风闪过,双指夹住剑锋,这刹那,只听“嗡——”的一震,以那剑为中心,方圆十里之内,散开一团巨大的气波,掀起一阵强风。
那风,看似温柔、却力量雄浑,绵延千里。
风过,山石翻滚,云雾涌动,森林弯腰……仿佛天地之间,都为之变色。
待到风声止住,只见温火火的鼻尖之前,悬停着锋利的剑尖;而那剑尖,正被少女的两根纤白手指稳稳夹住。
就在方才刹那,卜幼以两指,定住这撼天动地之势。
温火火惊得呆了。
他怔怔后退了几步,渐渐的,脸色越发扭曲……
卜幼收了那剑,见他脸色不对,迎上前去,关心道:“火火,你怎么了?”
吾爱手里仍忙着洗菜摘菜,淡淡笑道:“年轻人嘛,受点委屈和挫折是件好事……不然他总是鼻孔朝天,看不见脚下的石头,迟早有一天得栽跟头。”
卜幼知吾爱是好意,可方才那一招,未免声势略大,怕是挫伤这孩子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刚要上前安慰几句,却见温火火突然冲出屋外。
卜幼急忙追出,喊道:“火火啊,你别灰心,方才那只是个意外。”
温火火奔到一棵大树下,对着树干连连猛锤,锤得大树拦腰折断后,蹲下身去,抱住了头,懊丧道:“我,我竟然输给了一个洗鱼洗菜洗锅碗瓢盆的杂役?”
卜幼:“……”
吾爱:“……”
卜幼走到他身后,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管你的地位是高是低,都要抱着一颗谦卑之心,这样才能不断地学习进取,才能遇到挫折时处之泰然,而不是把自己放在高位上,谁也瞧不上。不然,哪一天,你一旦发现自己技不如人,便会信心大减,自我怀疑,那么,到时候不需要别人打败你,你自己便会率先打垮自己。我以为,这些道理,比剑术本身更有意义。”
温火火心中认可卜幼所讲的道理,可仍是有些不服气,瓮声瓮气道:“可是,可是他只是个杂役啊……他要是本事大,为什么不去闯出一番名堂,为何要干这种低三下四的事。”
他身负本领,心怀志向,自己做不了这种下等事,便以为其他有能力的强者,也如他一般,做不了这种下等事。说到底,还是他年纪太小,经历太少,爹爹还不肯教他道理,只是把他当个娃娃宠爱。全靠他自己摸索悟道。
这时,身在厨房的吾爱道了句:“小仆从未觉得自己低三下四。”雅然一笑,道:“身为大人的仆从,小仆倍感荣幸。”
卜幼不理他这番走狗忠言,对温火火道:“一个人本领高强,那算不了什么。”
温火火一怔,“这是什么话?”
卜幼坐他身边,柔声道:“若你既坐得了高堂宝座,也能忍受胯下之辱,那才是真的有本事。”
温火火头埋手臂,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人外有人,一个仆人都能打过我,肯定还有更多人能打过我,只是这些人不爱出名罢了……哎,我果真是没用!浪得虚名!爹不教我剑术,我自己尽偷学了些野狐禅。”
卜幼:“你爹为何不教你剑术?”
温火火:“他觉得学剑没用,他不但不教我,还不准我自学。我都是偷着学。就算是偷着学,要是被他发现了,他还会训我。”
卜幼大感诧异,“这是为何?”
温火火因为身份特殊,又被家人管得严,鲜少有朋友,更鲜少与人谈起悲伤往事,如今,卜幼便是他的朋友。他又觉得卜幼此人纯善热心,方才他又受了刺激,正是伤心处,需要宣泄一番疏解心中郁闷,便忍不住说一说心中压抑许久的话。
他道:“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