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听得几声咳嗽,他才蓦然回神,想起张扈从身受重伤,立马跌跌撞撞从狼尸上跳跃下来,抱起张扈从,往营地疾奔而去。
路上,他口干舌燥,一句话说不出。
张扈从却乐得大笑。他分明受伤十分严重,一张口笑,冒出满嘴的血沫,却丝毫不觉疼痛,痛快道:“族长做得好!咳咳!”一时激动,牵扯了伤口,咳嗽几声,大喘道:“族长你看见了,敌人阴险狡诈,不值得信任和同情!”
钦臣一时间五味陈杂,心里复杂得很,心想:“是啊,如果……如果那些所谓的好人只是装出来的,实际上暗藏祸心,我要是察觉不出来,放过了对方,那岂不是,反倒害了自己的族人?”心中纠结万分,隐隐生出几分后悔。
他抱着张扈从奔到救护营帐,临跨进去的前一步,忽然停住,只听得营帐里,不少猎人在议论纷纷:“这一代钦臣不行,优柔寡断不说,还放走敌人,老子真是开了眼了!我看他根本不配做一个合格的猎人,更不配做族长!族长没有他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
“哎,咱们现在是内忧外患。我听说不知怎的,这一次狼人来的比以往都多,我听说,狼王都来了!”
听到这里,钦臣大吃一惊。
一猎人惊道:“狼王?!这怎么会?红月之夜一般都是那些自控能力差的狼人才会爆发嗜血**,管不住自己,想吃人。可是血统越高,像狼王那样的,根本不受红月之夜的影响,自从划分边境以后,狼王从来没带领狼人军队来这里闹事,这次怎么会?”
“怎么不会?狼子野心!自从划分边境后,他们就一直不服,蠢蠢欲动!如果狼王这次果真来了,那就是公然宣战!”
“那完蛋了,咱们这次带的人不够,族长也不争气,完了,完了……”
“完了个屁,你他妈别说丧气话行不行!”
营地里七嘴八舌,冷嘲热讽,怨声载道,尽皆有之。
钦臣越听,心里越凉,心想:“不是,不是的……”
不是什么?难道不是他把狼人放走了吗?
他忽然想起那被他用拳头锤成肉泥的狼人说过的话。那狼人说:猎人族有你这样的族长真是祖上烧高香啦!
猎人族有你这样的族长……
族长……
他到现在,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代表着什么。他不再像以前,只是一个小兵,权利很小,地位无足轻重,因而想做什么,没有人会在意;可他现在不同了,他是一族之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猎人族的威严和态度,甚至他个人的状态是好是坏,都能影响到整个军心,也难怪猎人们会对他指指点点,意见颇大。
他心中正七上八下,涌上来阵阵悔意,可是一想到要全盘否定之前的原则,又一想到猎人们那些冷言讽语,忽然有一瞬间,他想掉头跑掉,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等理清楚了思绪再做打算。
然而这时,忽听有人叫道:“族长,你怎么不进去?”
“……”
他瞳孔骤缩,一下怔在了原地。
而显然,营帐里的人也都听到了,顿时齐齐止住了声息。
方才这营帐中尽是数落他的,而他恰站在外面偷听,岂非尴尬?
就在这叫人窒息的尴尬中,钦臣慢慢转头,见到是一个断了胳膊的猎人,半边身体血淋淋,脸色煞白,但仍是咬牙强撑着,独自来这营地止血。
按理来说,这样的伤势在战场上极为常见,可不知为什么,钦臣却看得心惊肉跳,道:“你……”
那猎人勉力笑了一笑,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道:“多谢族长关心,我没事。打仗嘛,受点伤很正常的。”见钦臣满身血污,怀里又抱着一个开肠破肚的人,眼皮一跳,惊道:“族长你受伤了?”
这一句话,一下把钦臣给问住了。
在这个受伤惨重的猎人面前,他说不出“我没有受伤”这种话,也说不出“这是狼人的血污”,而那狼人,却是他曾亲手从猎人手中救下来的。无论是哪一种回答,都极具讽刺。
他好似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支吾道:“我……”
也不等他“我”出个名堂来,那猎人忽然惊叫一声,指他怀中的血人,道:“族长,张扈从他……”
钦臣方才心绪杂乱,满脑子都在检讨自己,经这猎人一提醒,这才想起来怀中还有张扈从,低头一看,登时一惊,暗叫糟糕,只见张扈从竟是双眼紧闭了,脸面青白,半点血色也无,好似已昏死过去。
哪里还能再耽搁下去?他虽知营帐里的人都对自己不满,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这一进去,只见营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重伤者,人人伤痕累累,却无一人惨声叫痛。当下,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整个营帐里静得出奇。
钦臣顿觉怀里的血人好重好重,重到走在人群中,寸步难行。手心、额头、后背,冷汗哗哗流下……他只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抱着张扈从,终于一步一步挨到了病床边。然而,目下只有一个大夫尚且能空出手来接诊。若他自己受伤,定当把这个治疗的机会让给别人,可眼下张扈从危在旦夕,却是不那么容易相让了。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断臂的猎人。
那猎人忙道:“您是族长,您先请吧。”
这“族长”二字一出,营地里嘘声连连。
钦臣登时低了头,脸色通红,又想掉头跑掉,然而张扈从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治病刻不容缓,哪里还容他逃避?于是没有推辞了,哑声道:“多谢。”将张扈从放在病床上,等待治疗。
哪知,那大夫瞧了一眼,再号了号脉,直接道:“没救了。”
刹那间,钦臣如遭雷劈,愣道:“什么?”似是难以置信,总以为自己听错了,盯了大夫,一动不动。
大夫道:“失血过多,死了。节哀顺变吧!”
钦臣大脑一空,彻底冻在了原地:“……”
张扈从追随他近二十年,虽然只是扈从,然而尊敬之余,却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那般爱护。他还想着,张扈从这一生没有娶妻生子,他将来一定代从孝道,哪里知道,竟这样突然天人永隔了,连临终别言都是没来得及说。
又听大夫道:“你要是早一点来的话,或许还有点救。你来太晚了。”
你来太晚了……
太晚了……
晚了……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犹豫不决,没有生出恻隐之心,而是直接让那猎人将那狼人杀了。
如果,他那时候没有执着于所谓的道歉和闭嘴,而是直接将那狼人掐死,快速将张扈从送来就医。
如果,他那时候听到营帐里讥讽哀怨,没有因为心虚怯懦,而逗留在账外,甚至萌生逃避的念头,而是勇敢进入帐内,直面让自己恐惧的困境……
如果……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钦臣双膝一沉,跪坐在地,紧紧抱住张扈从的尸体,沉悲道:“对不起……对不起……”此时此刻,似乎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他就那么抱着一具尸体,一边道歉,一边低声哽咽,像极了一个迷茫无助的孩子。
猎人们将他这副惨状看在眼里,这才想到——
他们这个族长,太年轻了!
钦臣年仅二十岁出头,刚从一个少年迈入青年不久,尽管拥有超绝的猎人本领,可偏偏平素最喜欢干的不是猎杀,而是与猎杀八竿子打不着的君子雅事,什么吟诗作赋,酌酒品茗,寻幽对弈……
你让这样一个满怀浪漫儒雅的文人墨客,一下子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在台子上指点江山的猎人族长,可能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了。
满室,只有那一声声的“对不起”,和细细的呜咽……
半晌,一猎人道:“族长还是留在营帐里吧!”这一句话,让营帐里瞬间死寂无声。
钦臣仿佛跟怀里的尸体一样,死透了……
半晌,他摇头道:“不……”
说话的是一个副将,温声劝道:“族长,想必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请你莫怪。我们也是为了人族着想,心里十分焦急,打不退狼人,他们就会闯入人族的地盘,到时候死伤会更多。大家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才心中有气。
你虽是我们的族长,但比我们年纪都小,小得多,经验也少,这我们也能体谅。你还需要多加历练,现在并不适合上战场。你天赋极高,的确是族长的不二人选,没人有资格取代你。只不过,你缺的是成长的时间。
所以我们请求你留在营帐,过后我们会派人送你回天京都,确保你的安全,日后,等你真正成长起来,到时候带领族人们打胜仗也不迟的!另外我们也会增派人手赶来林原边境这里。
总之,请族长放心吧,这一战,没有你,整个猎人族也会倾尽全力,绝不轻易认输!”
这一番话,将目前的形势分析了一个彻底,说得不偏不倚,丝毫没有阴阳怪气。其他猎人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
然而,在一片赞同声中,钦臣却越发脸红心跳,只觉得方才那一番话,将他从里到外鞭笞了一个遍。
他犹记得族内流传一句亘古誓言——
【身为一个猎人,宁可战死,也绝不后退!】
这句话,他从儿时便开始听,牢牢铭记于心,也以为一定能够做到,却哪里想到,现在,他分明是一族之长,本应以身作则,首当冲在前面,却被当成一个娇滴滴的娃娃,要他不战而退,反被保护着送回天京都。
他不禁又想起张扈从的横死,狼人的欺骗,满屋的伤员,战场上猎人们陈尸遍野,可他竟还在这里犹犹豫豫,丢也丢死人了。
渐渐的,他心中升起了一团火,越烧越旺,越烧越凶……
半晌,他道:“不。”
再半晌,他仍道:“不!”
钦臣将张扈从轻轻放在地了,站起身来,望着众人,坚决道:“我不回去……我不会叫大家失望的!”说完这话,奔了出去。
他现下心意坚决,当得起铁石心肠,又唯恐自己生出恻隐之心,被人指指点点,便是不再区分好人坏人,下手时毫不留情。
他天赋极高,平日训练有素,因而猎杀本领超绝,一人可当百人用,他一旦下定了决心,猎人族可谓是如虎添翼。加上猎人们看到族长杀灭敌人的决心坚定,一时间,军中士气大振,战力猛增。
在这种狂热的厮杀氛围中,渐渐的,钦臣杀红了眼,变得冰冷麻木,仿佛只是一个杀人机器。他一家家的进屋排查,遇到狼人便直接杀了。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欠下这辈子最后悔的一笔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