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钦臣眼见两人争辩多时,适时出来插了一嘴,哈哈笑道:“姑娘说得是,而且……最重要的是……”说着,把那尸体轻轻平放在地,站起身来,道:“不杀了他,我怎么取代他?”
卜幼愣道:“取代?这是何意?钦臣族长,难道你方才杀了这红衣人,不就是为了阻止即将发生的血案吗,为什么还要取代?”说到这里,忽而一顿,心想:“也不对。过去的血案已经发生,这只是假相,即便是阻止了,绯的母后和姑姑一家还是活不过来。可是说到取代,这却到底是什么意思?”
佚名也甚感疑惑。
只见钦臣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半晌,轻咳一声,道:“我还是要,再杀一次……”
卜幼惊疑不定:“什么意思?”
佚名却大吃一惊,紧绷道:“族长!”
钦臣摆了摆手,道:“你们紧张什么……我杀的都是假相,不是真人。”
卜幼:“可是绯在里面,他要是看见了,不是会更加记恨你?”
钦臣黯然道:“又何妨?反正那孩子已经恨死我了,恨到了极点,不会更恨了。”
卜幼:“那你便要破罐破摔?如果都是要杀人,你方才就不用杀那红衣人,借刀杀人便可。”
钦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卜幼:“那是什么?”
钦臣一言难尽道:“……你们何必问这么多?”
眼见他面上青气森森,竟似是将死之相?卜幼心中忐忑不安起来,凭着直觉,道:“不行!”
佚名也一步拦上前,摇了摇头。她尝试抓住钦臣的手,可试了几次,却都是无用。
钦臣虽是同样碰不到她,却还是抬起了手,摸了摸她的发,和蔼道:“孩子,血债血偿,天经地义。迟早有一天,必须由我,亲自了结这场血仇。不然绯不肯罢休的。今天……今天就是最好的时机。这些话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是不是?”
佚名眼中含泪,轻轻点了一下头。
说到这里,卜幼怔了一下。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刚要一步上前,极力劝阻,然而却被吾爱从后面搂腰抱住,听他贴耳轻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人随意插手,可担得起错判的责任?又怎知,最终的结局一定是悲剧?小仆倒十分好奇,当一个人遭遇了背叛,最后会选择原谅?报仇?还是其他第三种可能?人心那么复杂,处处都是反转,不到最后一刻,焉知是喜或悲?唯有……盖棺定论。”
卜幼鼻子发酸,颤声道:“可是,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吾爱:“那么大人要怎么帮?”
卜幼无话可说。实际上,她就算是有心阻止,又阻止得了么?她连碰都碰不到钦臣。只是奈何她心地纯善,古道心肠,徒增伤心罢了。
这时,听得钦臣道:“我托付给你的责任,还记得吗?”佚名点了点头。
钦臣想说什么,却是一顿,抬起手来,猛扇自己两耳光,这才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过一天父亲该尽的责任,反要你替我负重前行。我,我实在没资格要求你做些什么。”
佚名摇了摇头,哽咽道:“父亲。”
这是她第一次,喊钦臣父亲,虽只是两个字,却重如千金。在她心中,爹爹永远是那个舍己为公、勇敢善良的称职族长。
钦臣双颊一红,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抿嘴一笑,笨拙道:“嗯……”本想说“乖女儿”,却是心中有愧,没有说得出口。
他心知离别当前,断不能难舍难分,徒增伤心,于是,将之前那儒雅模样收了起来,又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猎人口吻,对佚名,也对卜幼道:“嗐,我这副身体已经废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可不想剩下的两百年,成天跟个废物一样瘫在床上,叫别人替我收拾吃喝拉撒,与其那样,我宁可死了才好。”
说罢,沉默片刻,他隔空摸一摸佚名的头发,语气又温柔和蔼起来,道:“你跟你妈妈一样漂亮,回去以后,可叫那些臭小子离你远一些,谁敢讨你便宜,我就……你就……总之,要保护好自己。”越说越惭愧,没脸再说,转而对卜幼道:“姑娘,请你记得把我那老树下的美酒挖出来喝了。”
卜幼心中一跳,“好!我们一起喝!一起去参加诗酒会!不醉不休!”
钦臣却歉意一笑,摇了摇头。
卜幼心下一沉,“果然……”
这时,钦臣望向那门,眼神一凌,忽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各位,后会无期!”说罢,转身急奔向屋,一把推开了门,纵身跃入。
卜幼:“钦臣族长!”
佚名:“父亲!”
二人同声惊呼,提足立刻跟进去,然而,与那门只差毫厘,“啪!”的一响,钦臣反手一挥,将门关了。这也意味着,她二人进不去了,即便是进入了门的另一边,也只是黑漆漆一片,并不能见到钦臣和绯。
此时,四周仍是狼烟四起,战火纷飞,断肢残躯漫天横飞。而那扇紧紧关闭的门,却始终安静极了,叫人以为屋内应该也是很平静的。
卜幼双手交叉,握于胸前,暗暗祈祷,希望众人无事。
似乎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漫长……
过了片刻,不知为何,周围的杀伐之声渐渐消失了,而面前的屋子,也渐渐变得透明……?
卜幼终于看见了屋内景象,却是微微一怔,只见,绯的家人们仍是活着,没被杀死。却为什么没死?是因为钦臣根本没动手?还是动手了,但中途因为某些原因又停手了?至于原因,又是何原因?再想起钦臣临别前的话,卜幼心中暗暗打鼓,越发觉得不妙。
那些家人显然也是假相,同样在渐渐消失。
最终,巷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冷风穿梭,呼呼声响。一轮红月高挂梢头,将大地染成了血红色……
半晌,忽然,一阵低低笑声传了出来。
这笑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越来越响,越来越癫狂……
卜幼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两个人,一人站着,一人躺着。
站着的那人手里拿了一把沾满血的刀子,双眼发光,快意大笑,嘴里念念有词:“我报仇了,哈哈哈哈……我报仇了!母后,姑姑,姑爹,哥哥,姐姐,我给你们报仇了!报仇了!哈哈哈哈……!!!”说话之人,正是绯。
他似是因为激动,又或是因为疲惫,双腿忽然脱力,跌坐在地。而他的腿边,有一人躺着,心口破了好大一个血窟窿,显是死了。
绯笑着笑着,忽然一怔,又摸索一番那死人身体,确保他确实死了以后,这才呼呼松了口气,又大笑起来,抓住那死人衣襟道:“钦臣,这都是你咎由自取的!我就说你用心歹毒,竟还想害我家人,不过这一回,我终于把你杀了!哈哈哈哈……”
那个死人,正是钦臣。
虽已料到结局,可永别得太过匆匆,卜幼仍是心生感伤。她没有进入屋内,可是从方才看到的、听到的,包括那“活着的家人假相”,“绯手中的红刀子”,“绯说过的话”等等,也能猜出一二。她想,钦臣说过血债血偿,那代表无论如何,这笔血债,终究要以死亡偿还。
那么,如何死亡,才能叫绯解了心头之恨?
十五年前,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杀死,却没能力救下家人。这是他心中最大的死结。他时常在想,如果当时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在家人被杀之前阻止钦臣,那该有多好?他这样想,也多次在钦臣面前提起过。钦臣岂会不知他这些想法?那么,既然要偿还血债,当然要以最能弥补遗憾的方式偿还。
因而,方才钦臣进入屋内,故意表现得与十五年前那般杀气腾腾,佯装要杀了绯的母后,实际上手下却留了余地。就在他掐住狼后喉骨的时候,绯拿着刀子冲了过来。钦臣毫不闪躲,假装没看见,硬生生用心口接住了那一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钦臣一命呜呼。
绯在关键时刻杀了仇人,救了家人,如愿大仇得报,了却心结。
卜幼这样想着“了却心结”,又想这桩恩怨终于可以了了,然而这时,却听绯道:“不光是你,还有你的族人,他们应该都不知道你已经死了,群龙无首,就是一盘散沙,能成什么气候?我随便用个计策,就能把他们引进圈套里全部杀光,全部杀光!哈哈哈哈哈……”
此时月光猩红,将他的脸面映照得更加狂乱,那好似是狂喜,又好似是狂怒,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佚名见他这样癫狂的模样,好似走火入魔了一般,心中担忧,忍不住要上前,叫一叫他的名字。却在这时,肩膀上忽然握来一只手,正是卜幼及时拦住了她,道:“佚名妹妹,我有件事想问你:那万全之策是什么?你知道吗?”
佚名一愣。
卜幼便明白:“你知道。”
佚名点了点头。
卜幼:“是什么?”
佚名摇了摇头。
卜幼斗胆猜测道:“你不肯说,是因为你不敢。”
佚名又是一愣。
卜幼见她这反应,心中的猜测更加确信了几分,道:“我大概猜到是什么了……如果我猜的是真的,那么……对绯来说,这可是个很大的打击了。你若注定要离开他,那么……那么,你如果还关心他,会不会叫他日后更加难过?”
闻言,佚名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虽然她戴着青铜面具,见不到她的脸面,可是不难猜到,佚名定是偷偷哭了。
卜幼相信,这十年来,佚名追随她的少爷,并非全然都出于那万全之策,更多的,是出于一片真心。
那句“保护少爷”,永远是最忠诚的誓言。
卜幼想了一想,道:“不如这样,我先去跟绯说几句话……”
吾爱打断道:“大人,外人何以裁断别人的家务事?”
卜幼双眉微蹙,道:“那么,外人又何以在一开始便干预别人的家务事?”
吾爱:“大人何意?”
卜幼:“这件事,从一开始,只是钦臣与绯之间的恩怨,本是一件杀亲之仇,别无其他。可是那恶魔先生却偏要插这一脚,要这杀亲之仇变得复杂,波折多生,是何目的?难道……就是为了看一出精彩的戏吗?既然那恶魔先生能插手,我为什么不能插手?”
吾爱嘴边漾起笑意,恭敬道:“大人所言极是。”
卜幼往前走去,几步之后,却忽然停下,道:“不只是我要插手,吾,你也插插手吧。”说这话时,为了增添几分气势,还挺了挺胸脯,稍稍拿出一点“大人”的气派来。
吾爱显然一愣,挑眉道:“什么?”
卜幼担忧道:“绯要率兵攻打人族,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祸事发生,是也不是?”
吾爱:“不是已经有‘完全之策’了吗?”
卜幼沉默了会,摇头道:“可我还是不放心。”
吾爱:“那么大人要怎么插手?”
这个问题可是问到关键点上了,卜幼左思右想,忽然泄了口气,道:“其实你说得不错,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怎会因我们几句话就改变心意?可是事在人为,有些劝解的话,我仍旧要说的,但求无愧于天地人心就够了,至于结果……哎,到时候再说吧。”那一点“大人”气派顿时消亡殆尽,脊背微微佝偻,看着颇有几分丧气。
吾爱温然一笑,安慰道:“大人何必烦恼,不是说了吗?还有小仆。”他对大人可是言听计从,尤其方才被大人隐隐训责了一句,更是恭敬又加,半分不敢惹大人生气,只想讨大人高兴。
于是,这话刚落,忽来一阵夜风,“叮叮当当,吱吱呀呀”,似是风吹动了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发出来的声响。
半晌,原本暗红幽幽的巷子忽然一亮,只见墙壁、屋檐、树木……等等等等,全都浮动着光影,原来是盏盏走马灯挂落各处,又亮了起来。半晌,“哗啦啦啦……”灯屏中的纸轮幅转,一幕幕光影如游鱼般划掠而过。
同时,这街巷的景致好似走马灯里的剪纸画卷,随着轮轴转动,画面也在不断变幻,于是,那杀伐、咆哮、惨叫声又渐渐响起……
只听声音,便知这场战争定然血肉横飞,陈尸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