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静谧的巷子,竟变得嘈杂起来,墙壁上的灯影消失不见,转而红红一片,似是哪里燃了大火。火光映在墙壁上,同时……还映出来一个庞大的黑影。那黑影高达二十尺,魁梧雄壮,跳到半空,朝着他们飞扑而下!
这,不是狼人还能是什么!
钦臣率先反应过来,道:“大家小心!”
其中三人皆都反应十分迅速,纷纷跃开闪避,唯独一个人,他气定神闲,负手而立,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甚至还朝那狼人挥一挥手,似在打招呼:“嗨~”
卜幼方才一个翻身斜跃,落足屋檐,回头一看,惊慌大喊:“吾,你……”
然而,话未说完,她足下忽然落空,这屋檐竟然形似空气?忽然一顿,登时想通了什么,惊喜不定之间,急忙看向吾爱,只见那狼人飞扑而下,巨大的狼身将吾爱捂了一个严实,半晌,那狼人直起身来,吾爱终于再次现身,然而仍是那副站立姿态,完好无损。
只见那狼人对吾爱又是用脚踩,又是用手抓,却都好似打在了空气上,一时间狂怒大吼。
吾爱却伸手顺了顺狼毛,悠悠道:“乖,一切皆为虚幻,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卜幼见他安然无恙,连惊吓都没有,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心道:“果然,我们碰不到这个空间的人事物,这个空间的人事物也碰不到我们。”顿了一顿,想起一事,心下一沉:“遭了,却是能碰到钦臣族长!”
谁知,想什么来什么,便在这时,那狼人突然扑向了钦臣!
然而,狼人飞到半空,突然,一束刀光斜劈划过狼人身躯,狼人凌空一滞,半晌,“啪!”的一响,刀痕处爆出冲天血柱,狼人身体骤然裂成两半,轰然落地。
而在那狼尸之后,赫然站着一个手持大刀的男人。
但见此时,天上明月红得滴血。
森寒的刀刃上沾满血腥,亦是红得滴血。
而男人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染,同样红得滴血。
现在他脸面麻木,双目猩红,分明,已杀红了眼……
这人是谁?
卜幼心下一惊,道:“钦臣族长!”
他方才分明还在狼人面前,怎地转身到了身后,甚至手里多了把大刀,将那狼人一劈为二?
只听吾爱道:“此钦臣非彼钦臣,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啊。”
卜幼再转头一看,只见,那狼尸之前,也站着一个钦臣,却是一身白衣,双目乌亮,正紧紧盯着对面那红衣钦臣。
卜幼游目四顾,发现这里到处都是狼人与猎人在厮杀,顿时明白:“这应该是十五年前的红月之夜,那个红衣钦臣,是十五年前的钦臣,那时候,他杀红了眼,就如同现在这样。而白衣钦臣,却是十五年后的钦臣,也是当下真实的钦臣。”
她见十五年前的钦臣红袍如血,忽然想到此前钦臣说过的一句话,寻思:“难怪钦臣说希望那日穿的是黑衣,若是穿黑衣,就算是染了满身鲜血也看不出,至少不会那样狼狈……”
当然,目前重中之重的问题是:现在有两个钦臣,该当如何?
她想:“十五年前的钦臣来到了绯姑姑家门口,按照当年发生的事,不出意外的话,那么接下来,红衣钦臣应该会进屋杀那七人。这也是血债的开始……”
她转眼一看,却见白衣钦臣正挡在了绯姑姑的家门口,盯着红衣钦臣。
而红衣钦臣分明注意到了对面这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白衣人,提刀指向他,冷冷道:“你是谁?”
卜幼和佚名心中担忧,走到钦臣身边,只希望自己能帮到他。
钦臣却摇了摇头,道:“你们管不了,也都不要管。不用担心我。”他想,既然卜幼三人碰不到他,便是局外之人。这个局,十五年前由他开始,便在今日,由他结束。
钦臣看着十五年前的自己,痛心道:“我是谁?我是……”右脚慢慢后退一步,身体稍稍下沉,继续道:“我想杀死十五年前那个,因为无能、因为怯懦,而变成狂怒的刽子手。”说到这里,他赤手空拳,已做好了沉身疾冲的姿势。
而红衣钦臣,也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凌然杀气,提刀在手,双膝下弯,身体微微前倾,亦是奔冲前的准备姿势。
当下,他只当这个白衣人是个妖人,用法术变得与他一模一样。
只听得这白衣人道:“你问我是谁?这个问题我倒是想问问你——”
说着,两人同时对冲狂奔而去,相隔五步时,足下一蹬,喀啦啦……地板碎裂,两人同时纵身跃至半空,兵戈交锋。
只不过,一人用刀,一人用手。
钦臣徒手接刀,若是普通人向他挥砍一刀,力量不足为惧,断不会令他破掌流血。奈何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十五年前的自己,力量定然不容小觑,很快,他的手便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沿着刀刃蜿蜒流下……
可钦臣却并不松手,甚至冒着断掌的危险,往前逼近一步,问出了那个问题。
他温声道:“方兰雅,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当听到“方兰雅”这三个字时,红衣钦臣显然愣了一下。
便趁现在,钦臣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十五年前这个少不经事的自己,随即,“嚓!”的一响,怀里的人闷哼一声,身体渐渐软了下去……
随即,钦臣抱着红衣钦臣,从空中跃回地面,坐在了地上。
只见那红衣人瘫躺在钦臣的怀中,双目圆瞪,一动不动,而心口,插着一把断刃。原来,方才钦臣趁对方走神,一把抱住了他,同时将手中的刀咔嚓掰断,将其一刀穿心。
钦臣将断刃拔出,扔在一旁,又将那双杀红了的眼睛轻轻拂闭……
只见在战火纷飞中,那个白衣书生抱着死去的自己,沉寂了许久。
这番情景,任谁看了,都不忍心打扰。除了一个人。
只听一声懒懒的哈欠十分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吾爱缓缓走去,蹲下身来,手指拨动了几下那红色衣襟,胸口上,豁大一个刀口显于眼底。
吾爱“啧”一声,道:“你杀了过去的自己。这代表你很后悔,甚至痛恨过去的遭遇。你恨死了那个优柔寡断、无能怯懦、迷茫不定的自己。所以你杀了他,以求获得重生,对不对?”
钦臣却道:“不对。”
吾爱缓缓抬高了一侧眉毛,“哦?”
只听钦臣道:“小生后悔失手杀人,但是却不否定曾经的自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了曾经的自己,才会有现在的自己。不论哪一个时刻的自己,都是有意义的,所谓‘步步青云’,这一生走过的每一步,都是送我上青云的踏脚石。何必羞于曾经优柔寡断、无能怯懦、迷茫不定的自己?若没有这些困苦磨难,何来的成长?若是生来便完美无暇,那应是神灵降世吧。”
吾爱长袖一拂,霍然站起,负手而立,昂然道:“这世道险恶,不配神明,只配恶魔。”
卜幼却道:“不,我以为,这人世间,没有神明没有魔,只有人。”
“人……”吾爱沉吟半晌,戏谑道:“是啊,只有人才会这样。因为一己私欲,能把全乡的人杀了。因为争夺地盘,挑起对立,不惜大肆滥杀。只有人,才会这样贪婪、暴戾,丑恶无比。”
卜幼叹道:“你何以想得这样极端?”
吾爱脱口道:“我说错了吗?”说罢,眉头一拧。原来他方才心绪激荡,一时不察,竟说了一个“我”字,事后察觉,颇有几分懊恼,然而要他改口道歉,却是做不到。
而卜幼当然不计较他这番所谓的逾矩,反倒高兴他能袒露心声,温声道:“你说的,确有其事。不过也并非全貌。”
她深吸一口气,道:“湿婆女尽管为了自己的女儿滥杀无辜,但是……但是抛去这一点不讲,她对女儿的爱意却是真的。狼人族和猎人族为夺地盘而互相残杀也是真的,可是猎人族为了保护整个人族所付出的牺牲,哪能用滥杀无辜全盘否定,猎人们的舍己为公,英勇无畏,难道不值得令人敬佩么?
这人世间固然有恶,却也有善。
而善恶皆有,才是真真正正的活人啊。
有了人,才会有‘情’;有了‘情’,才会生出这么多善恶美丑,才会经历生死离合悲欢喜,才会有酸甜苦辣百般人生滋味。这才是‘活着’,这才是,人世间的情趣所在啊。
活在纯白天堂的,那是神仙。
活在黑暗地狱的,那是恶魔。
只有活在即黑又白,五彩斑斓的世间的,才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想,钦臣族长并未杀死过去的自己,也不需要杀死过去的自己。那个过去的自己始终存于他的心中,从未死去。因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将来,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有其独一无二的情趣。”
卜幼走近了吾爱,望着他,字字清晰道:
“你若心胸开阔,何以容不下过去的自己?何以容不下这个善恶美丑皆有的人间?
你若胸襟开阔,内心强大,意志坚定,那么,人间自在你的心中。
你的心是何模样,人间便是何模样。
——你的心,便是你的人间。”
吾爱抬眼看她,深沉道:“像你一样么?”
卜幼微微一怔,忽然,用力揪了一下心口。
她感应到,方才,她的心,重重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