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幼兀自黯然神伤,呆呆坐着,许久未动。吾爱心中微微叹息,袍袖一拂,展臂将那少女揽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
也不知她听不听得到,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吾爱轻声叹道:“生于俗世中的非凡之人,最终都会站在一片充满黑暗、谎言、血腥的废墟上,一边自我唾弃着,一边却又迎来光明、真诚,与和平。”
他手中仍把玩着那枚五百年寿命的铜板,一抛一落,翻掌一看,是正面;再一抛一落,覆掌一看,是反面。
他道:“或真或假,或正或反,或善或恶。你看,人生处处都是选择。谁知道,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
只有神才能背负大任。至于凡人?哈哈……生于俗世,死于俗事,吃喝拉撒才是头等大事。何必做选择?何必承担大任?何必自诩神明?我只知道,一枚铜板,能换一个面饼,能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救我一命。”
卜幼被他的话拉回了思绪,道:“可如果,你手中没有铜板呢?”
吾爱道:“烧杀抢掠,总会有的。”
卜幼道:“可是一个快饿死的人,哪有力气烧杀抢掠?”
吾爱一怔,道:“大人所言极是,却又以为如何?”
卜幼抱住他,柔声道:“只要你肯接受,我会给你铜板的。在任何你需要铜板的时候,我都会给你的。”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只是心中动容,想到了什么,便脱口而出了。
吾爱又是一怔,忽尔一笑,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灵魂,再听一听那动人的心跳。
他在心中叹道:“你已经给过我一枚铜板了……我的灵魂。”
…
通过方才的通灵回忆,他二人已经知道钦臣被抓到了狼人营地,当下,便是找到营地,解救钦臣。
卜幼虽不知狼人营地具体在哪,但从方才的画面中来看,已大致有了一个方向,总好过无头苍蝇那般四处乱找。她正要提足飞奔,身体却忽然一晃,差点摔倒,幸得吾爱在一旁馋了她一把。
只见少女细白的小臂上落了一片叶,吾爱拂袖将那落叶扫去,可是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竟是下起了小小叶雨。
吾爱略有不耐,拧了眉头,索性将卜幼托在小臂上,抱在怀中,展袖罩在了卜幼的头顶上,将落叶尽数挡在了外面。
卜幼却撩开宽大的袍袖,猫着脑袋往外一看,道:“不对劲。你看这树,在摇晃!”
吾爱笑道:“何止是树。大人不妨看地面。”
卜幼低头一看,只见地面上的落叶在上下颠簸,这才恍然:“是地面在震荡,连带着大树也在晃动。可……为什么地震?莫不是,有什么‘大队人马’赶到?”心念一动,从吾爱的臂弯上跃落地面,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听了片刻,地面震荡得越发厉害。
卜幼立时从地上爬起,一把拉了吾爱,跃上了大树,隐匿起来。
吾爱:“大人……”
卜幼嘘声道:“有人来了!”
过得半晌,果然,只见树林不远处,渐渐出现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随着奔行时的隆隆声越大,地面越发震荡,影子越发清晰……
目下,猎人的前线和后援都已失守,在这个地方,还能有谁?
正是一支狼人队伍。
卜幼看狼人们来时的方向,又见这批狼人没有魂魄,转念一想:“很可能是完成营地偷袭的那群狼人了。也不知,这些狼人这是要去哪?”略一思忖,拉了拉吾爱的衣袖。吾爱点了点头。
两人默契地跟随在狼人队伍后面。
他们已然猜到,这些狼人正往绯方才消失的方向赶去,定是要回狼人营地会和,只需要跟在这群狼人后面随行,便能找到钦臣。
两人奔行无声,十分谨慎,行到大半程也未被发现。
一路上,他二人又发现了不少狼人尸体,却是被刀直接卸掉了四肢,地上还有断裂的刀片。直到行过大半程,才不见了尸体。又行一段路后,终于隐隐见得火光了,想必就是狼人营地了。
进入营地后,卜幼轻轻拍一拍吾爱的肩头。吾爱了然,便松臂放她下来,让她自己行走。
此时,营地里火光重重,将这黑夜映得半明半暗……
为了打探钦臣的消息,他二人隐匿在黑暗中,偷听那些狼人士兵交谈,大都在庆祝抓回了钦臣云云,并不难打听到,钦臣此刻被关在了牢狱中。
于是,卜幼跟吾爱一路寻到了牢狱……外的树头上。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二人藏身树上枝叶中,借着火光,往牢狱那望去,只见那牢狱是个用石木搭起来的高大棚屋,外面地上有残留的血迹,以及锁链的刮痕。想必,这应是将钦臣拖入牢中时留下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卜幼心道:“怎地外面没有狼人士兵把守?”
原本,他二人还在思虑怎么进入牢狱,怎么不动声色将人救出来,哪知,来到牢狱外头一看,竟是没人把守?又恐是什么瓮中捉鳖、空城计等等计谋,这才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跳上树来,暗中观察。可是观察了一会,竟始终无半点动静。
左思右想,卜幼打算探一下虚实,于是捏诀召符,阴灵现形,扑向火盆,将盆中篝火扑灭。
须知,在重兵之地,篝火扑灭可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是,竟迟迟不见有狼人士兵来查看?
“好生奇怪。”卜幼道:“我们分明听得清楚,狼人们说钦臣现在被关押在牢狱内。如果真的是这样,绯一定会安排狼人来看守,怎地却没有人?”忽而一顿,迟疑道:“会不会,其实钦臣并不在牢狱中?”
吾爱道:“与其在这里多番试探,不如进去一看。”
卜幼:“没办法,只能这样了。希望我们不会打草惊蛇。”
于是,两人轻声慢步,进入牢狱……
本以为牢狱中会点着火把,以便士兵巡视,却不料竟是漆黑一片,死寂无声。卜幼愈发觉得奇怪,为了看清这牢内布局,召出一张照明符,心念咒语,照明符便燃起了幽幽蓝火,悬在空中,为她照亮附近的路。
经这蓝火掩映,石牢内处处幽蓝森森,又冷、又湿、又静……仿佛来到了黄泉地国。
两人借着幽蓝的火光,往牢内走去……
走了一段路后,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口,一条向左,一条向右,该选哪一条?
若是选错了,不幸遇到狼人士兵,定是一通麻烦波折。卜幼正自纠结,忽的,心中一滞,用力嗅闻,果然,是一股血腥味,心道:“应该是钦臣族长的血。”循着血气传来的方向,向左边这条路拐去。
然而,没走多远,脚下忽然一绊,不止是脚,她的整根小腿都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尚有余热,而且……毛茸茸的。而这个地方,什么东西是热的,而且长着毛?她心下一绷,立时向后跃开,同时翻手取了一支扇骨,夹在指间,借着幽蓝火光,待要看清敌人要害,迅疾将扇骨发出。
然而,奇怪的是,火光照耀之处,竟什么也没有?
不对,不对不对……
卜幼心想:“方才分明是我差点被绊倒,那就说明,地上!是有东西的。”仍是警惕凝神,挥一挥手,命令那火光向下移动,缓缓照亮地面,待看清地上瘫着的东西时,惊讶之下,她低叫了一声:“啊…!这,这是……”
这是狼人尸体!
不止是这一具,旁边还瘫着另一具。卜幼蹲下查看,发现狼人是被掐断了咽喉致死。这样看来,这两具尸体并非不死之身。
卜幼心下疑惑:“是谁杀了这两个狼人?”
顿了一顿,她又想:“狼人士兵被杀了,难道没有其他狼人察觉异样吗?”
她忽然想起此前种种怪相,比如,牢狱中漆黑一片,外面也没有看守的狼人。试想,为什么没人看守?是狼人士兵被调遣到了别处,还是……别的更加离奇的原因?
卜幼心念一动,一连召出十余张照明符,挥一挥手,灵符瞬间燃了起来,一团团蓝火飞向四处,悬在半空,照亮整条通道。
她低头一看,但见东一具,西一具,横七竖八,竟都是狼人尸体。
她不禁大吃一惊,寻思:“看来,不是没人把守,而是把守的狼人都被杀了。不过,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而且,奇怪的是,这些狼人被杀了,按理来说,应该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可为什么至今却无人来查探?还是说,我晚来了一步,绯他们早就知道了,这只是没来得及收拾清理的残局?”
卜幼往石廊尽头望去,只见那尽头隐在茫茫黑暗中,不见任何踪影,死透了的那般沉寂。
她的心越跳越快,不由喊道:“钦臣族长,你在吗?”
对方回道:“钦臣族长,你在吗?”与她一样的声音,清甜中藏着细细颤抖。显然,没有回应,这只是空洞的回响。
卜幼心道:“难道,钦臣族长不在这里?还是说,钦臣族长晕过去了,听不见我的声音?算了,直接找找看。”
方才她喊了一声,并没有引起狼人响应,想必这牢内的狼人士兵都已死去,便也没必要再小心提防,直接借着蓝火,迅速查寻。
只见这石牢与一般牢狱不同,竟是没有牢房?大都是石壁,好似迷宫一般弯弯绕绕。卜幼左奔右突中,不禁犹疑:“这难道不是牢狱?其实钦臣族长根本没有被押在这里,所以我方才唤钦臣族长才没有响应?”
兀自思量中,这时,一阵冷风灌入石廊,“呼咻、呼咻……”,夹杂着“吱呀、吱呀……”的回响,这似是哪扇牢门开了,被风吹动着来回拍打,才发的吱呀声响。
而那扇牢门,却在何处?
卜幼循声追去,越往前走,血腥气越重,“吱呀”声也越响,最终,在这整座石牢中,唯一的牢房外停下了。
卜幼扬手一挥,幽蓝符火尽数飞进了牢房中,仔细搜寻一番,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除此之外,的确空无一人……
她蹲下身来,指腹捻了鲜血,触感湿黏,应是不久前刚留下的血迹,不出意外,这间牢房中的确曾关押着钦臣。只是不知为何,钦臣不见了……
她不禁又疑又忧:“钦臣去哪了?会不会被绯带去了其他地方?”疑团太多,她实在想出个一二三来,便是回头询问吾爱。
却见他站在牢门那里,看着门锁。
卜幼去他身边,问道:“这门锁有问题么?你发现了什么?”
吾爱:“大人请看这把锁。”
卜幼拿起一看,道:“这个锁被人打开了。有什么奇怪?”
吾爱:“被什么打开的?”
卜幼看那门锁完好,没有被人强行掰断的痕迹,便道:“应是用钥匙打开的。”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说,带走钦臣的人,使用钥匙打开了门锁,带走了他。”
吾爱:“嗯。”
卜幼:“那这么说的话,一定是绯派人带走了他。因为只有看守牢狱的狼人士兵才有钥匙。”
吾爱:“如果是这样,那么大人怎么解释那些狼人尸体?他们是被谁杀的?”
卜幼:“牢狱中,只有钦臣和狼人士兵。既然杀了狼人士兵,那么杀人者,很可能是来帮助钦臣脱困的。”猛然一顿,惊道:“你是说……劫狱!有人杀了狼人士兵,然后取了钥匙,将钦臣带走了。”
吾爱:“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卜幼:“可是救人的是谁?”
她捏着下巴,细细分析道:“救走钦臣的很可能是猎人了。会不会是……幸存的猎人,悄悄来救了钦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猎人,相当的厉害了,竟然能在杀了这么多狼人士兵后,却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顺利将钦臣救走。”
吾爱:“还有一种可能。”
卜幼:“什么?”
吾爱:“劫狱者杀了狼人士兵,却也闹出了动静,惊动了其他狼人。实际上,最终,并没有劫狱成功。绯发现了,将劫狱者抓了起来,为了以防万一,把钦臣带到了其他地方看押。”
卜幼怔了一怔,叹气道:“你说的,也是有可能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一把被钥匙打开的锁,十余具狼人尸体,钦臣失踪,外面的情况尚且平静。这四个线索也不会自己说话。若是让我们凭空猜测,怕是能编排出好多种可能。”
吾爱:“但无论如何,大体情况只分两种:钦臣未能解困,被关押在其他地方;钦臣被劫狱救走,暂时解困。”
卜幼:“是的。就是不知道真相到底是哪一种?”她自然希望是后者。
这时,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卜幼一愣,暗道:“有人来了!”挥手扇灭火符,四周瞬间陷入漆黑之中。正待寻觅躲避的地方,腰间忽然环来一条手臂,须臾之间,身影一晃,已将她带到一处黑暗角落,藏了起来。
只不过,这处角落虽是隐蔽,却极为狭窄,她的后背紧紧贴在吾爱的胸膛上,才堪堪遮住两人身形。卜幼只觉得要呼吸不动,想着往前挪动一下,然而腰间手臂却坚若铁锁,将她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听得耳边男人沉声道:“大人别动,他们来了。”这一句话,近乎贴着她的耳骨说出,热气腾腾,麻痒阵阵。
卜幼登时心跳如雷,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这一隅之地,如似锅炉,烫得人面红耳赤。心中不禁哀叹:“我怎么这么容易害羞?”未免耽误正事,强行收了心绪,将注意力放到正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