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画面中,仍是在面前这一片林地附近。彼时正赶上黄昏时分,天色半明半暗。树木高大,遮挡了微弱的夕阳,显得林中更加昏暗。不过多时,绯红的圆月爬上了夜幕,将整个大地映照得如同地府那般,红红暗暗,阴森诡异。
若是眺望远处,便可见林原边缘,在那绵延高山之巅,一轮巨大的红月笼罩下,有狼人对月仰头嚎叫。
而孤照高山之下,在无垠林原的深处腹地中,钦臣带着一队猎人,举了火把照明,正在扫寻有无漏网的嗜血狼人。此前经过一天的战斗,四面八方已然瘫了不少狼人尸体。
听闻那狼嚎声,一猎人骂道:“他妈的,鬼叫狼嚎个什么?”
有猎人笑道:“让他们叫,能叫的时间不多了!”
“可不是么,今年的红月之夜比往年还要容易对付!”
“这才一天的功夫,整个林子都静了,那些狼人是不是听到咱们来了,闻风丧胆,提前夹着尾巴逃啦?”
“要我看啊,肯定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深林静,也不知是否有狼人暗中四伏,分明十分可怖、十分妖异,却陡然爆出这么一长串爽朗笑声。卜幼暗暗无奈:“大意,大意啊……”
幸好钦臣一直没有懈怠,道:“都别笑了,严肃点!”
一猎人道:“怎么了族长,哪里不对劲吗?”
钦臣脸上不见喜色,始终绷着脸皮,双眉紧皱,似是隐隐不安,可是具体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只觉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到让他觉得不真实。以防万一,他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提高警惕是好事。都他么给老子精神点儿!”
或许是猎人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在决策上信赖族长,因而压力并不大,加之胆壮勇猛,便不似钦臣这般戒备。一猎人笑道:“族长,你就放心吧,照今晚的进度,咱们能提前回去。营里的兄弟肯定都在准备大餐犒劳咱们啦!”
卜幼听在心里,着实捏一把冷汗,心道:“当时,营地的猎人们也是这样掉以轻心的,结果,哎……最后的大餐却没有吃得成。你们怎么也……”只可惜,自己不能跳入画面中,提醒他们一下。
正想着,忽在这时,有人“啊!”的一声尖叫。林子里本就寂静诡秘,这声尖叫便显得十分惊乍。卜幼原本就紧张,当即心中一跳,心想:“发生了什么?难道狼人攻来了吗?”
却见,过得片刻,林间仍是阒寂无声,唯有因方才一阵冷风刮过,树叶纷飞,洋洋洒洒,在火光的映照下,仿若有万千鬼影飘然其间。
一猎人骂道:“陆小幺,你鬼叫什么!”
说这话时,那猎人望着对面的一个少年。卜幼又是一怔,心道:“原来这少年叫陆小幺。”正是方才抱住她小腿的猎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又名唤小幺,想来,应该是猎人族中最年轻的少年猎人了。
陆小幺道:“鬼来啦,我不叫干什么?”这少年虽然又是尖叫,又是说着鬼来了,可是面上却无半点害怕的样子,应是少年顽皮了。
一猎人逗孩子那般,道:“鬼在哪儿啊?”
陆小幺面不改色道:“地面上的鬼影啊!”
众人齐齐低头,看向地面,只见果然有一个个人形黑影在飘飘忽忽,形似夜鬼游荡。一时间竟谁也没说话。直到“噗呲”一声,陆小幺却捧腹大笑起来,道:“看看你们,都信啦?!哈哈哈……傻不傻呀你们?”
一猎人道:“信你个头啊小崽子!分明是方才突然来了一阵风,吹晃了火把上的焰苗,咱们的影子才跟着晃动,这才飘飘忽忽的!哪里来的鬼影嘞!”
陆小幺道:“不对不对,还有树枝也在晃动,如果只看影子,还真的像恶鬼在张牙舞爪呢!我可没有骗你们!是你们胆子太小啦!羞羞羞!略略略!”
有猎人道:“兄弟们可胆子不小,那狼人敢来老子面前,老子给他一拳爆头!”,“那可不是?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来呀?”
便在这时,好巧不巧,密密人影又是猛烈一晃,原来方才忽然又来一阵冷风,吹动了火光,影子又跟着颤荡起来。那小风呼咻呼咻,胡乱吹了一气,才又渐渐销声匿迹。气氛一时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陆小幺不似方才那般开玩笑了,搓搓双臂,道:“这鬼风一阵一阵的,别说,真有点……”却是话没说完,大风又来,火把摇晃,人影、树影都随之摇晃不止,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虚虚实实之间,钦臣忽然猛地拉了陆小幺一把,喝道:“小心!”
过得半晌,风止、影停,陆小幺打破了这一派静谧,懵然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族长你为什么忽然拉了我一把?”
一猎人道:“可能是族长看错了吧。”
陆小幺仍未反应过来,疑惑道:“看错了什么?”
一猎人答道:“方才,咱们族长看到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你扑了过去。情急之下,族长拉了你一把。可事实上,那黑影并未真的扑过去。或许在火光掩映下,只是错位;也或许,当时人和树的影子密密麻麻,交错横斜,叫族长看花了眼。那黑影也许只是某棵大树被风吹弯了腰,这才看错了。”其他猎人纷纷应是。
卜幼却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道:“不!不是这样的!”
而钦臣虽也觉得或许真的看花了眼,却也始终保持警觉,道:“今晚红月之夜,狼人肯定还会出没的,大家提高警惕!”
猎人们应道:“是!”
接下来,众人再往林子深处走。冷风仍是一阵一阵的,火光上下跳跃、左右摇晃,人影树影随之摇晃,张牙舞爪,如同巨兽。而在这纷乱其中,时不时的,又会有巨大的黑影突然趁机飞快扑来。
猎人们十分警觉,立时或出拳、或出腿,对那黑影横扫一击,然而,却击了一个空,竟是尽数打在了空气中。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黑影?
难道,又是错位?或是眼花?
若说,这一出扑朔迷离的戏码偶然发生,那倒还好,可奇就奇在,这怪相频频发生,好似故意耍弄猎人们一般。如果再相信这是错位或是眼花,那就是又痴又傻了。猎人们终于打心底里严肃了许多,皆都绷紧了肌肉,异常警惕,目观四方。
陆小幺是第一回来参加红月之夜的猎杀行动,经验非常少,年纪也不大,被年长的猎人哥哥们护在中间。他直言直语,心中存疑,便道:“你们有没有感觉,这风越来越大啊?有点不对劲啊……”
钦臣无奈,笑道:“你才感觉得到吗?”
陆小幺懵道:“啊?”
钦臣轻手拍一拍他的脑袋,道:“啊啊啊啊什么……真是个小笨瓜。这叫藏叶于林,伺机而动。现在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抬手,命令道:“都停下吧。”看着四方暗处,朗声道:“暗处的朋友,听好了:老子没空陪你们玩捉迷藏。要出来就出来,跟姑娘学什么绵里藏针?”
有猎人附和道:“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虽是敌人,但我们也承认狼人族一向光明磊落,要打便明着打,什么时候这么娘们儿唧唧的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出来吧,早打完早收工!”
钦臣却忽然眉头一蹙,道:“不对!”
哪里不对?却是不容他细想了。便在下一刻,似是已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身份既已暴露,那狂风终于不再遮掩锋芒,以排山之势,从四面八方漫灌而来。霎时间,哗哗啦啦,盛大的叶雨瓢泼而至。
陆小幺十分应景地道:“这是什么怪风,怎么从各个方向吹来,而且只吹我们?这是要把我们包围吗?”
虽然,这个时刻,真的不该笑,可钦臣还是忍不住笑了,近乎苦笑,道:“你小子这嘴开光了!”一顿,复又轻声叹气,自责道:“你年纪太小,这次真不该带你来的。”
他本不打算带陆小幺来的,但是出发之前,这少年隔三差五便找他,又是央求,又是撒娇,又是玩儿命苦练,总之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出来,一门心思要跟兄长们出来历练一番,说什么见一见大世面,男儿自小当自强云云。
钦臣见这少年态度坚决诚恳,又知少年人本就满腔热血,便也不忍心一遍遍拒绝他,于是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可没成想,这一回的红月之夜,怕是不好过。
陆小幺昂首挺胸,道:“族长,你别小瞧我,我行的!”
钦臣道:“是是是,男孩儿不能说自己不行。”
陆小幺双眉一竖,道:“我是男人,男人!”
钦臣道:“好好好,男人……”轻声一笑,又道:“嘿,小孩子才总喊着自己是个大人呢。”
听到这里,卜幼心中微微一颤,忽然想起曾有一位故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一句话。她当时还不服气,然而现下,却是相当服气的。只不过是,当她服气的时候,却已经真的长大了。
正唏嘘间,思绪忽被一声喊叫打断了,听得一猎人喊道:“你们看!”
看什么?只见四面八方,在树影横斜的掩映之中,巨大的黑影飞来窜去,卷起一阵阵冷风。钦臣道:“大家要小心了,是狼人!”
有猎人见黑影密密麻麻,似是来势众多,忍不住道:“知道有狼人在埋伏着,但是,怎么会有这么多狼人?而且好像把我们包围了!”
“会不会是方才我们聊天,这些狼人趁咱们没注意,偷偷溜过来的?”
“不可能!这些狼人如果在林地里穿行,这遍地是落叶,而且又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们又不是聋子,一定能察觉的!”
猎人们谈论一顿,无果,具都一头雾水,心中疑惑:“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狼人们怎么做到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
却是由不得他们琢磨了。这个时候,大风愈加狂乱,火光剧烈摇摆,将人的黑影、树的青影、叶的飞影投映在各个方向,一切光影密密匝匝,疯狂扭动着。而在这纷乱、混沌、无序的掩护之下,狼人趁机以包围之势,向着猎人们狂奔杀去。
钦臣一跃而起,速度快如电驰,只见一道人影凌空闪过,逼近庞然狼身,瞬即“咔嚓”一声,一个狼人便在毫无反抗之下,被徒手捏断了喉骨,轰然一声巨响,歪倒在地。而钦臣也翻身落地,却如同一道疾驰风影那般,落足轻巧无声。卜幼不由暗暗感叹:“果然是天纵奇才,速度好快!”
卜幼曾经使剑的时候,练得便是一个“快”字。因而,每当看到同样出招快的人,她往往会格外注意一些,颇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心道:“不知其他猎人的速度是不是也像钦臣那样快?”
她心中好奇,举目四望,却在看到其他正在战斗的猎人时,心生疑惑:“现在猎人们与狼人们对战,都是暴血状态,肌肉比寻常强壮两倍有余,看起来威猛无比。可是钦臣族长,怎地并不魁梧?反而好似更瘦了一些?”
只见那衣服挂在钦臣身上,随风翩翩,似乎格外有空余,看起来当真是钦臣消瘦了一般。可是卜幼明明记得,在出发前,她与钦臣谈话那时,钦臣穿着的,便是这身衣服,然而并不似现在这般肥大。
她暗自寻思:“难道……是因为这两日与狼人战斗,钦臣体力消耗巨大,这才变得瘦了?”
这时,五六个狼人一齐包抄袭来,钦臣飞快闪避,却还是被撕裂了衣物。索性,“哧啦”几响,他把上半身破碎的衣物尽数扯掉,丢在地了,腰际往下只穿一条裤子。
在看到钦臣露在外面的上身时,卜幼“啊”的一声,这才恍然明悟:“钦臣族长之所以瘦,是他的暴血方式跟其他猎人不一样!”
原来,钦臣若是处于暴血状态,肌肉不会膨胀,反而会收缩凝聚,紧紧包裹在他的骨骼上。这时,他的肌肉密度非常大,就好似一块莫氏硬度满级的钢铁,虽看起来仅薄薄一层,却是坚硬无比。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用一把寻常大刀去砍他的身体,那么,这与砍在一块钢铁上无异,并不会对他造成损伤。反而,持刀之人的手腕会被震到发麻、甚至脱臼。只有狼人的利爪才能撕裂他的身体。与此同时,因为钦臣的肌肉凝练紧致,减小了受风面积,速度便会随之提升,如风如电那般迅疾无比。
如此一来,钦臣便能够如影御风一般逼近狼人,用强悍的肌肉力量,眨眼之间,捏断狼人的喉骨。这也是他被称为“天纵奇才”的原因。
高贵的血统注定了他的非凡,也注定了,他是那个承担天降大任的斯人也。
卜幼却不由得失了神,心道:“有的人,承担大任是被迫的,比如钦臣。但有的人,承担大任却是主动的,比如我……似乎不论是哪一条路,都不好走。不过,为之奈何?唯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是这样做的,我相信,钦臣族长也是这样做的。”
兀自想着,这时,忽闻几声惊喝:“不好!”,“大家小心了!”,“这些狼人怎么回事?我刚才明明掐断了他们的喉咙!”
原来,方才经过一阵厮杀后,猎人们很快就发现了端倪,明明掐断了喉骨的狼人,本该是死了,也眼睁睁看着狼人倒地了,可是不过多时,却又从地上站起来,竟是又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钦臣先前遇到过傀儡尸,很快明白过来,道:“这些狼人杀不死!”
他再看看这附近。明明之前,地上还瘫着许多狼人尸体,转眼间,却没了大半?被运走了吗?不会的,在这个紧要关头,没有谁会有那个闲工夫。那么,除此之外的原由呢?
他瞬即明白,道:“之前那些所谓的‘尸体’,都是假死,等我们进入腹地后,对我们进行包抄!大家小心防范!”
发现这一点后,钦臣心思转得十分快,顺着“假死”、“尸体”这条线继续思忖,很快,心下又是一惊:“不好!已经有一些狼人尸体被运回营地处理了!”不禁脸色大变,不祥之感顿生:“坏了,坏了,怕是……怕是营地失守,后援无助……”他虽是这样想,却忍住不说出来,生怕扰乱了军心。他作为首领,只能兀自强装镇定。
这时,有猎人道:“操,难怪咱们没察觉到。都他妈玩儿阴的!”,“可是不对啊,虽然是阴招,可咱们明明掐断了他们的咽喉,怎地还是活的?!”
钦臣道:“大惊小怪什么。说了玩儿阴的,都是阴招。”
他之前遇到过傀儡尸,现在遇到同样不死的狼人,便不觉得十分惊讶。何况,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猎人族、湿婆女族、大梵天族、恸汀族,黄泉地国,也包括……他在十五年前遇到的,那住在天外天中的人外之人,各方所擅长的本领各不相同,因而这操纵傀儡之术,又有什么奇怪?再者,时贵应机,兵不厌诈,战场之上,何来君子一说?他只怪自己没早一点发现端倪,让敌人有机可趁。
一猎人道:“狼人族以前都是玩明的,谁知道这回居然玩儿阴的!谁想出来的这阴招!”
另一猎人道:“关键是,他们这么一来,摆明了宣战!怎地,不管他们那太子了?他们太子那小命还捏在我们手里呢!”闻言,钦臣怔了一怔。
一猎人道:“会不会是狼人族放弃他们那太子了?他们放弃了绯,却故意不跟我们说,便是专门布置这一出阴招,引我们上钩!”
另一猎人道:“若果真是这样,立时把他们那太子杀了解恨!族长,你说是不是?”钦臣却不答,脸色凝重,若是细看,分明藏了几分黯然。
而那猎人见钦臣不应答,想起钦臣平日里对那狼太子多有纵容,而今却惨遭狼人的埋伏,所谓一片良心喂了狼狗,登时心中有怨,道:“哼,就怕咱们族长忒仁善,不忍心下那狠手!”
卜幼却明白,钦臣不说话,是因为心思在别处。他应该是猜到了,狼人族不可能放弃绯的,若是突然反抗,只能说明,绯已经安全了。而这一切……又是谁安排的?会不会是绯?卜幼心想:“我既然能猜得**不离十,钦臣身为一族之长,也必能猜得到。”
顿了一顿,卜幼转念又想到一件怪事:“如果钦臣现在才发现自己中计了,那就说明,他之前并不知情……那么,那个夜探绯卧房的黑衣人便不是钦臣安排的。好是奇怪,那黑衣人却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