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湿婆女已站在屋檐上,与云白对立而望。她突然得知李秾便是云白,自是惊讶,但也知道事已至此,纠结李秾如何成了云白双鬼也并无意义。
她不慌不乱,冷笑一声,叹道:“你藏得可够深的。”
云白轻蔑道:“对付你,够用了。”
湿婆女恨道:“要不是挂念桃夭,我早把你杀了!”说着,手掌一展,一团火球悬于掌心之上。
云白嗤笑一声,道:“又是这一招么?之前已经试过了,你的火跟垃圾没区别。”
卜幼却暗道:“不太一样……”
云白也是眉梢一扬,双目中倒映着那团火悬于湿婆女的掌心上,正在急速旋转,越转越大,最终,形成一团足有七尺之宽的巨大火球,不用想,也知这团火的威力巨大,足以覆盖方圆五里地。
不过嘛,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是打不过,还躲不过么?
云白眼见那团火球正向自己飞来,立时足尖一点,便要飞身躲开。
湿婆女却哼哼一笑,道:“你若能躲开,算你有本事。”
便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火球猛地炸开,散成漫天的流火,如同万千飞箭,以天罗地网的架势,从四面八方向云白包抄而去,将他笼在火网中,紧接着,将他“万箭穿心”。瞬间,呼的一声,大火升起一团巨大的蘑菇云,将他淹没在了一片火海中。
依稀可见,大火纷飞中,站着一个黑乎乎的火人儿。
不见那火人面貌,只见那是个细长、漆黑的人影,低着头,静静站在赤红的火海中,好似一截被烧焦的枯树枝,脆弱得一折就断……
大风狂扫而过,巨大的火舌斜斜飘摇,将那火人也拉扯得歪斜、模糊、扭曲……好似要融在火中,化作一粒火星,随风而逝。
卜幼听见了自己狂烈的心跳声,颤颤心道:“死……死了么?”
却见湿婆女竟是不给云白留一线生机,朝着云白狂奔而去,与此同时,握起拳头。拳头上包裹着熊熊烈火,对准云白,似要将他一拳毙命。
正是命悬一线之际,此时不救,更待何时?卜幼足尖一点,便要飞身去救云白,然而,脚底刚离开地面,却腰肢一紧,被吾爱拽了下来,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别人的恩怨情仇不好插手”之类的无情话,抢先道:“现在非比寻常,已是生死关头啦!我说过我要救云白!”
吾爱却站在她背后,一只手仍箍住她腰,弓背低头,侧脸蹭了蹭她的肩膀,又是抱歉,又是亲昵,道:“大人何必心急,等等,再等等……”
卜幼一时间挣脱不得,只能瞪大了眼眶,呆呆看着,就在这时,湿婆女已逼近云白,举起火拳,呼的一拳,朝着云白狠力轰了出去——
却是,落拳无声?
原来,湿婆女一拳顶在了掌心上,寸步难移。
而掌心的主人是……
湿婆女猛地一愣,抬头一看,只见云白沐浴在滂沱大火中,却脸面白净,哪里有被焚烧的痕迹?她心脏狂跳,突然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逃,快逃!”急于抽手,然而,却是抽不动?她的拳头被裹在云白的掌中,纹丝不可动。
湿婆女眼神一寒,“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
云白五指牢牢控住湿婆女的拳头,冷冷一笑,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蓦的,五指一收,转腕一圈,只听“咔、咔、咔……”数响,湿婆女的腕骨被拧碎成了渣子,而手腕上仅剩的皮肉,被生生拧成了麻花。
这本该是极痛的,可是,湿婆女即便头冒冷汗,却也一声不吭,立时右手凝出一把火刀,对准云白的手,劈手砍去。
却是晚了。
云白先一步松开她那只废手,足尖轻盈一点,向后掠去,瞬息间,与她相隔十丈之远。与此同时,自他身体中涌出一股青蓝鬼火,将那红莲业火扑灭。
湿婆女自是大吃一惊,道:“你……”
“你什么?”
云白道:“你想说,我怎么变得不好欺负了?”
没错,湿婆女本以为,方才释放的红莲业火威力巨大,普天之下,只有各族族长能应付自如,却不曾想,竟也伤不到云白分毫。这便是说,云白当下的实力,即便不能与各族族长打个平手,至少也在族长之下,万人之上。
这叫她大感意外,不禁寻思:“这小子是如何变得这般厉害?”
云白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本来就很弱。”
湿婆女一生都坐在高位上,受惯了他人的拥护和吹捧,且向来将云白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如今却被云白连番冒犯,当即恼羞成怒,人影一闪,瞬息间移到云白面前,出掌带风,左劈右砍,恨恨道:“臭小子,我宰了你!”
云白不断左闪右避,始终不还手,只还嘴:“老巫婆,你越生气,我越高兴。”,“老婆子,你越来越差劲了。”,“若是你跪地求饶,我或许能让你死得好受一点……”
只见两人近身格斗,双手互搏,一会飞在屋顶上,一会落到地面上,一会却又飞到树顶上打,速度快到只见一团残影,分不清谁是谁。
直到某个时刻,突然,其中一人从那团残影中摔飞出来。
那人头发凌乱,衣衫凌乱,神情凌乱……总之,处境已经乱成一团,不复往日的族长威严,正是湿婆女。
原来就在方才,出其不意,云白忽然飞出一脚,踢中湿婆女胸口。顿时,湿婆女闷哼一声,横身飞了出去,摔落在地,滚了两周,及时翻身而起,单膝支地,又滑出十丈,才堪堪停了下来。
她口中涌出一口铁腥,及时咽下去,已是气喘吁吁,不由心中一叹。
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云白,已不是她能随意拿捏的了,不禁暗恨自己大意轻敌,让这小子在自己面前玩得一出扮猪吃老虎,终被他反将一军。
此时,云白仍站在屋檐上,居高临下,俯视湿婆女,讽道:“你以为谁都是琴师云白,处处让着你,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
闻言,湿婆女不禁心中一痛。
她也不知为何心痛,是为琴师云白的死而心痛么?似乎不是……而是,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无底线包容她,将她看做小孩子那般无限宠爱了。
她从小便是个孤儿,仰仗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在她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她所承受到的,都是残酷冰冷的训练,弟子与弟子之间的竞争,族长的严厉管教……没有关爱,尽是大人世界中的勾心斗角。
她的一颗心,早已穿上厚厚的铠甲,变得麻木而冰冷,又如何像普通人一样,去接受爱,去付出爱?
但……她又想,至少,她在慢慢学着如何去爱吧。
唯有琴师云白那般纯粹的,疯狂的,至死不休的爱,才打开了她一点点的心门,让她甘愿生下桃夭,以舍生忘死的母爱,护桃夭周全。
于是,她站起来,再度迎战。
云白眉毛一挑,道:“你不惜一切代价救你女儿一命,当是有一颗父母之心,那你怎么不替其他父母考虑考虑,他们失去自己的孩子又是什么感受?”
湿婆女:“人都是自私的。”
“就知道你不知悔改……”云白道,“你困了我一百多年,一报还一报,今日,我斩断你的四肢,让你哪里也去不了,也让你尝尝失去自由的滋味,如何?”
湿婆女却笑道:“自由?哈哈哈哈哈……自由?”似是对这个词语陌生,又似是感到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笑掉大牙的程度,过得片刻,才笑容收敛,叹息一声……道:“你是小孩子么?自由……哼,活在这个世间上的人,有谁是自由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从来都是腥风血雨,都要被困在一个‘情’字中,不得自由。你想离开你的故乡,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自由自在地活?别蠢了。你若是单纯善良,只会被这个人世间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该感激我,这么多年有我的庇护,你衣食无忧,不知人间疾苦。”
云白喃喃道:“是么……长大的代价,便是失去自由。”
卜幼默默道:“不,不是的……只有失败的大人,才会失去自由!而真正的大人,无论历经多少坎坷磨难,她的心,永远是自由的!”
她的心,永远是一颗童心。
她永远像小孩子那样,真诚无畏,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永葆充沛的生命力。
她又是那样的强大,强大到如一阵风,历经山高水险,却始终自由自在,以广阔的胸襟,拥抱全世界。
卜幼心道:“每个人都会经历低谷,迷茫,痛苦,焦虑……可是,不要放弃希望啊!不要被那些黑暗的东西改变了你的心!”
只见云白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再放下手,双眼通红,定定望着湿婆女,字字清晰道:“可是我的亲人们,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我自由。我怎能让他们失望?”
卜幼松了口气,暗叹:“好样的!”
云白又道:“杀了你,便是结束糟糕的过去,重获自由的第一步。”
湿婆女讥笑道:“你口气倒是不小。若是被你这半道出家的小子打倒了,我湿婆女族算是白混了。”
云白道:“你说错了,我杀的不是湿婆女族族长,我杀的只是你,因为你,显然配不上族长一位。你的德行,你的实力——都,不,配。”
湿婆女:“你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废话。”
说罢,她忽然飞升上空,骤然旋转,瞬间搅起旋涡般的狂风。
那狂风以她为中心旋转,越转越大,越转越快。
强劲的风流极速摩擦着空气,迸溅出火星子,甚至燃起一簇簇火焰,裹挟在风中,猎猎飘摇。渐渐的,整个旋涡风带都是灼热的、赤红的。
风声越发尖锐,越发刺耳,濒临爆炸燃点!
终于,“呼”的一声,风,烧起来了!
风裹挟着火,以疯狂席卷之势,迅速蔓延至四面八方,所过之处,房屋、树木,整个大街小巷,甚至是……众死尸,都被烈焰燃烧着。
但见漩涡状的风与火,好似一头怪物,张大了血盆大口,横冲直撞,吞没着整个人世间。
直至,整个人世间,都坐落在大火之中。
而那个发动这场焰流风暴的人呢?
这时,风渐渐停息了,赤红的火雾无声飘落、消散,视线终于得以清晰。
只见漫天遍地的赤红之中,悬立着一抹白影。
那抹白影身着曳地白裙,头戴扇形羽冠,长发翩翩起舞,看起来圣洁无比。只不过,她与常人有一些不同,当然,这不同之处,才能彰显她的神圣与非凡。
比如,她有四条手臂。
前左臂的手已经废了,只堪堪举起,手软软垂下。前右臂横起、屈肘,手掌指天,做无畏势的手姿,意味对天地人神皆无所畏惧;后左臂手托红莲业火,意味“生生不息”;后右臂做水滴手势,意味“拯救苍生于水火”。
左脚抬起,做飞升神界的舞姿,也意味使灵魂得到超脱。
而右脚……
右脚垂立,做降临人间的舞姿,待脚尖即将碰触污浊地面时,瞬间,一朵火莲在她脚下盛大绽开,以怒放之姿,托起她的圣体,再度飞升空中。
那红莲宝座由业火凝聚而成,正绽放在她的脚下,猛烈地燃烧着。
而红莲宝座上的人,正是湿婆女。
方才的焰流风暴,正是发动湿婆之舞的前奏。
而湿婆之舞,正是湿婆女族至高无上的不二法门。
卜幼对此有所耳闻,据说,女神发动湿婆之舞时,会生出三目、八臂,释放出来的红莲业火能横向延展千里,纵向如瀑倾泻,仿若火海漫灌人间,将一切焚烧。
湿婆之舞的领域内,一切忤逆女神者,皆以焚刑,终结生命。
不过,“三目、八臂”,“红莲业火能横向延展千里,纵向如瀑倾泻”,显然与当下情况有些不同,湿婆女只有四臂,红莲业火覆盖的范围也大打折扣,这却是为何?
这时,听得云白道:“你跟前几代湿婆女族长相比,真是差得远了。活该你设计杀了上一代族长,自食恶果。”
听到最后一句,卜幼这才想起,族长若要继承全部的女神之力,须得干两件事。一,传说祖上女神的心脏是业火之源,而红莲雪山的圣火便是由女神的心脏血为燃料,所以圣火是源头之火,继承者需前往圣地受圣火沐浴;二,女神在传位的时候,会让继承者喝下她的心脏之血,这种饮血仪式一代又一代传下去,如此,每代族长的血液中都流淌着女神之血。
而湿婆女继位的时候,上一任族长已死,心脏之血失去效力,饮用不得,只是去了雪山沐浴圣火,因而女神之力没有完全继承。
不过,湿婆女却道:“对付你,够用了!”这句话,是云白曾说过的。
云白反唇相讥道:“你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废话。”这句话,是湿婆女曾说过的,竟颇有几分默契。
此刻,他身体中已溢出浓浓阴气,隐隐可见七百多条阴灵缠绕着他,皆都青面獠牙,双目猩红,凶狠地盯着湿婆女,恨不得把她活活咬碎。
而云白站在青蓝鬼气之中,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黑,同样鬼气森森。显然,他已与厉鬼怨魂合为一体。
现在的云白,已入妖魔。
他的魔心,只为复仇而跳动!
这时,他盯着湿婆女,忽而眉梢高高抬起,只见湿婆女跳起了舞,舞姿极尽优美。
卜幼想起一则据实传说。传说,湿婆之舞能迷惑众生,只有内心强大到坚定不移之人,才能抵挡住女神的诱惑。她心自然坚定,且法力强大,而这一代湿婆女又未能继承全部的女神之力,因而不会受湿婆之舞的迷惑。
不过嘛……
她突然抬头,望向吾爱。
只见他一双眼睛遮在黑漆漆的帽檐下。
她知吾爱虽用帽檐遮住双眼,视力却不受影响,当下也不知他是否在看湿婆之舞?
却不待她开口询问,吾爱便道:“小仆只爱看大人跳舞。”
这倒是叫卜幼脸红了。她的舞技之烂,烂过臭鸡蛋,曾在祇舞祭大典上得到过有力的认证。卜幼羞涩道:“你可不要这样说。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被湿婆之舞迷惑。”
吾爱微微一笑,“岂会?”顿了一顿,忽然转身,低头只望向卜幼。
他道:“小仆只会被大人迷惑。”
“……”
卜幼的脸彻底红成了苹果。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是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弯起,小声快速道:“好吧。”为掩饰心中羞涩,急忙转眼看向湿婆女和云白,这一看,登时扫除了心中的旖旎情愫。
只见不知何时,竟遍地都是湿婆女。
确切来讲,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湿婆女的幻相,容貌一样,神态一样,举止一样,皆围绕着云白,扭动着舞姿,令人眼花缭乱,分不清真正的湿婆女到底藏在何处?
而且,单是湿婆女本人的舞姿便极具魅惑,当下却众多湿婆女一齐舞动,直叫人心醉神迷。果然,云白眉头紧皱,脚下虚浮,似是被这舞姿迷惑了,以至于开始神智不清……
他手扶额角,晃了晃头,试图将方才的画面甩出去,却在这时,忽然,身边扫过一阵风,他蓦然睁眼,眼神凌厉,抬拳便向身边的湿婆女挥去,却是一拳捣在了空气中,但见湿婆女化作一团火雾,飘然散去,原来是幻相。
这却不算完,身边又一阵风扫过,云白再度挥拳,仍是落拳空无,又是幻相。接下来,一阵风接连一阵风,他一拳拳挥出,但见一个个湿婆女化作一缕缕火烟,缭绕在他的周身,好似一条条锁链,缠住他的四肢。
渐渐的,他似是有心无力,不再出拳,任由一个个湿婆女如似花蛇那般,缠绕着他,撩拨着他。然后,趁他意乱神迷之际,一阵风悄无声息、绕到他身后,随即,云白喉咙一紧,已被一只手从后掐住脖子,火链锁住他四肢。
与此同时,“呼”的一声,飘带般的红莲业火拔地而起,绕他周身一圈,将他困在火牢中,猛烈焚烧。
而湿婆女就站在他身后,阴狠道:“一开始,我就应该把你囚禁起来。不过现在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