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有病在身,经过一夜凉寒后,无疑病得更严重了。第二日,他只觉得头昏脑涨,恨不得蒙头睡一觉,可眼见梅妇人还在巴巴望着他,心想出家人不打诳语,既已做了保证,说什么也要陪着梅妇人走一趟。于是,顾不上身体抱恙,两人往梅妇人家中走去,刚到门口,好巧不巧,便碰到了偷食回来的张姓汉子。
梅妇人一见到丈夫浪回来,一阵火起,立时飞扑了过去,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打,不一会就惹得左邻右舍都跑出来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张汉子骂骂咧咧道:“臭婊子,你还说我,你昨晚不是也没回来吗?你又去找那和尚了是吧!”
梅妇人道:“是又怎么啦!我跟大师清清白白,不像你!”
听到这里,不少人在梵心和梅妇人之间来回巡视。
梵心虽知二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然而,听在其他人的耳朵里,焉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禁脸一红,飞快地在众人之间扫视了一眼,半晌,却又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村子的人十有**都曾因为家长里短的事,找我帮忙开解过,应该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何况……何况我算是对这些人有恩吧。他们即便是不把我当恩人,也总归把我当个朋友,应该不会把我往坏处了想……”想到这里,心中坦然多了。
眼见那夫妻两人越吵越凶,也无人出来阻止,只能由他站出来说几句话了,然而,刚要开口,却听那张汉子嘶声骂道:“你这臭娘们儿,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早跟那和尚有一腿!你昨晚上没回来,不就是跟那贼秃偷着搞么?!你借着咱俩的事,好几次去找那贼秃偷情。现在倒好,你还贼喊捉贼啦?!老子非得休了你这泼妇不可!”
闻言,梵心猛地停住脚步。
什么叫……偷情?
他一向清白磊落,从不破戒,怎地就偷情了?!
这突如其来的污蔑,犹如一只黑乎乎的铁锅当头砸落,叫他兀自惊呆在了原地。
邻居们的议论声更大了,隐约听得几句:“没想到这竟是个淫僧!”
“不不不,这绝对不会!我之前找大师帮忙的时候,他人挺好的,不像是下流……”
“知人知面不知心,背后是啥样,这谁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邻居们听信一面之词,只怪那梅妇人平时泼辣蛮横,与邻居多起争执,本就不受邻居们的待见,谁会向着她?恨不得她犯下弥天大错,受万人唾骂。而人的心中一旦有了偏见,那么再想客观公正地评判某个人某件事,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梅妇人也是气得要命,掐着肥腰,指他鼻子,骂道:“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我昨晚去找大师,就是为了求大师帮我捉你这贼汉子的奸!”
张汉子:“捉奸?哼,那淫僧真是不正经!不去念经坐禅,净干些婆娘干的事!大家伙们看看,那淫僧长了一张专门勾人的小白脸,一看就是撩骚女人的采花贼!哼哼,他只是用和尚这正经身份打掩护,私底下专门儿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左一句“捉奸”,右一句“淫僧”,直给梵心听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也忍不住了,反驳道:“你……!你乱,乱说!”他为人和气,不善辩驳,冷不防被人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心急如焚之下,不禁有些结巴。
张汉子讽道:“你……你要是……不,不做贼心虚……结……结巴什么?”他生性无赖,又见梵心不会斗嘴,甚至结结巴巴,好似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登时有了底气,竟是拿腔拿调,故意学梵心结巴的模样,有意羞辱他,好叫他知难而退,不要来管闲事。
梵心也知自己一着急起来,舌头笨拙,于是强行压住急于解释的冲动,竭力冷静,心想:“我昨晚虽没有与梅妇人发生什么,但梅妇人到底是在我的住处住了一晚,这汉子本就放浪,脑中所想的尽是一些风流事,他对我跟梅妇人有所误会,也是正常的。只要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应该没太大问题。”想到这里,又略微坦然,再开口,口齿清楚了许多,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
哪知,张汉子丝毫不听他说了什么,大笑一声,讽道:“哟呦呦,我才知道,原来这淫僧不光好色,还是个骗子!大家看看,这登徒子面红耳赤,说话结结巴巴,可不就是撒谎吗?”
梵心见解释没用,这下彻底急了,舌头又变得不利索起来,道:“不,小僧……小僧没撒谎!你,你信我……你不能平白,说我,说我撒谎!”
说来无奈,他谈吐习惯了温声温气,即便是辩解,音量和气势也大不了哪里去,更何况说话还磕磕巴巴。不像那张汉子,粗狂嗓门一开,直接将他的声音碾压得听不见了。
听那张汉子道:“你你你你话都说不利索,狡辩个什么?你一张口就是谎话,快闭嘴吧你!”
梵心见张汉子油盐不进,伤心之余,一时呆呆望他,万分不解:“这人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为什么非要对我恶语相向?”
见张汉子这样流里流气,一张嘴就是谎言,丝毫不把羞耻心当回事,更不讲道理,梵心猛然一震,这才醒悟过来。
这汉子分明就是在故意造谣,污蔑,中伤他!
原来,张汉子说他跟梅妇人有私情一事,不是真的以为真相如此,而是,张汉子本就是为了跟梅妇人一拍两散,同时也为了给自己撇清脏水,而故意找的由头。至于那由头是不是栽赃,是不是误会,张汉子根本不在意。
想通了这一点,梵心只觉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心寒无比,何况本就感染了风寒,这时胸口一痛,哇的一声,猛吐了一口血。
他深感失落又疲惫,佝偻了身子,只想逃到一个无人之地清净一下。可是在场的声音密密麻麻,将他围了一个密不透风,任他插翅也难飞。
“张汉子说的是真是假?”
“哎,这谁知道,人心隔肚皮,谁能看得清谁啊……”
“我本来还打算过几日去找这和尚帮个忙,这下,哎……”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别说了,别说了!
可是谁听他的?仍是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既然议论不止,那么都是谁,在乱嚼舌根?
他慢慢地、僵硬地扭转脑袋,游目四顾,发现这些人当中有不少熟面孔,应该都是了解他的吧……
那么,有谁站出来帮帮他吗?帮他说句公道话就好……
可是……
他等了一等,竟是没有……一颗心沉落了一半。
再等了一等,仍是没有……一颗心沉到了最底。
只见有人在小声议论,嘻嘻哈哈,似乎只当是在谈论一个笑话。有的妇人似乎想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却被自家丈夫一把拉回去,气呼呼地训斥着什么,妇人也忌讳口舌是非,顿时如同鹌鹑一般缩了回去。
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当初帮了这其中不少的人,轮到现在,他需要得到这些人的帮忙了,却没人愿意站出来了吗?雏鸟尚懂反哺,羊羔亦知跪乳,难道,人却还比不上畜生有情谊么?
可笑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真是可笑!
却也不知是在嘲笑这些人,还是在嘲笑他自己?
张汉子见他面色惨淡,甚是幸灾乐祸,道:“喂,兀那贼秃,看看吧,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
梅妇人道:“我呸!就你这屎样的嘴里喷粪,信不信老娘撕烂你的嘴呀!这村里谁还不知道你烂□□!谁信了你才有鬼呐!”
张汉子道:“啧啧啧,贼婆娘又乱咬人啦!”
耳听得这些污言秽语,梵心低头,掩住冰冷的眉眼,却不由捏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好似一片深暗海域,看似风平浪静,然而海面之下,早已沸腾欲狂!只待闸门一开,万丈海啸便暴涨而起,以决堤之势,吞没众生。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人群中,忽有一少女道:“等等!我要为大师说句公道话!”声音清丽极矣,动人心弦。
这刹那,他心中一跳,紧握的拳头陡然一松。
梵心屏息凝神,回头望去,半晌,“啊……”的一声低叹,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似是名唤小乔。
小乔道:“我信大师为人坦坦荡荡,绝不是甚么登徒子!数月前,我独个儿在山路上遇到了一个贼匪,被抢劫以后,昏迷在了路上,要不是大师发现了我,救了我,我大概早就死了!这都是真事!我要是说假话,当场撞死在这里!”
梵心记起确有此事,眼见她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终于觉得自己的付出有了一点回报,不禁心头一热,道:“谢谢姑娘仗义执言。不过……那毒誓就不必发了。”
有了小乔的帮助,他自是腰板挺直了一些,心想:“这下,村民们总该信一信我了吧……”
然而他却是不明白,有时人们口出恶言,有的人也许是出于恶意。可有的人却是有口无心,只是当时的八卦气氛烘托到那里了,不说点刺激的言论总觉得不入群,非得说点什么才能满足某种私欲,过后一时半刻也就忘了。
于是,只听人群中仍窃窃私语——
“小乔这丫头之前不想嫁人,闹着离家出走。谁知道几个月后回来,成天在家里烧香念佛,大师长,大师短,对那大师惦记得要命,啧啧啧……结果被李家退婚了!”
“小乔消失了几个月,一直跟这和尚在一起。依我看啊,孤男寡女在一起肯定是不干什么正经事!”
“我说,你们真的够啦!先别乱猜啦!恶语伤人六月寒呐!再说,我之前也去找过大师,他规规矩矩,和和气气,也没对我做什么啊!”
“那你怎么不站出去替那和尚说话?”
“我人微言轻,说了有甚么用!”
“我看是你太老了吧!人家是个年轻小姑娘,谁看了谁不动心?那和尚也不例外!再说,哪个正经和尚成天掺和那些家长里短的事?”说话的这厮是李妇人,与梅妇人素有过节。更重要的,她是李家夫人,也曾是小乔的未婚婆家。
她得知小乔对梵心念念不忘,便以为自家儿子被戴了绿帽,一直憋着一口窝囊气,如今有机会踩上一脚,若是不踩更待何时?刻薄道:“我看啊,他就是打着度化的名头,实际上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他……啊!”却未说完,突然惊叫一声,竟原来是被人抓住脖子、提了起来,而面前是一张近乎扭曲的凶煞脸,正猩红怒目,盯视着她,却不是那和尚又是谁?登时吓得尖叫:“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最后三字,是从越来越细的喉管中挤出来的,如同杀鸡。
有几个汉子立时撸了袖子,上前要将梵心拉开。谁知,几人还未近身,便被一股气浪给崩到了数丈之外。众人大吃一惊,谁都想不到,这和尚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分明是个孱弱的病秧子,却深藏法力!众人登时不敢再上前。
这当下,哪里还有人敢说半句闲话?
心念急转之间,梵心隐隐冒出一个想法:“用**,果真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
然而这时,忽听小乔道:“大师!”
这一声呼唤,仿佛是一记敲打,叫他灵台清明一瞬。
有人见他面色缓和,趁机高呼一句:“人!人要死啦!”
梵心低头一看,只见李妇人脸面涨红,双眼迷瞪,舌头半吐,果真是一副快被掐死的模样。他心头一跳,立时松了手。李妇人双腿发软,一下委顿在地,连连咳嗽。
虽说她现下一副可怜相,理应饶过了她,可梵心一想到方才这妇人刻薄的嘴脸,便觉得又是悲愤,又是不甘。
凭什么对他恶意揣测?
难道弱就有理了?
至少,得给他一个解释才好。
他目光逼仄直盯李妇人,质问道:“我也记得你。你数月前也来找过我,那时你儿子生了热病,总是治不好。你来求我救你儿子。我又不是医生,哪里会治病?可我念你可怜,便答应了下来。我唯恐你儿子丢了性命,便是脚下一刻不敢歇,连奔七日,寻遍附近各大城镇,为你儿子寻觅良药,这才救了你儿子一命……”
说这话时,他起初是愤怒到气息打颤,然而说到后面,却是越发心酸沉痛,眼圈不禁红了,隐隐有泪光闪现。停了一停,压下喉头涌上来的哽咽之意,才又艰涩道:“你儿子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对你母女仁至义尽。可是到了现在,你说这些话来污蔑我却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对不住你了吗?!”
李妇人眼见梵心怒目圆睁,方才口齿伶俐的劲儿顿时一扫而空,只是吓得狠了,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一个劲地磕头求饶:“我……我我我我错了,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
梵心满腹失望。
这不是他想要的解释。他想要的,是真诚的道歉,而不是卑微恐惧到了极点,对他磕头跪拜,好似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杀人狂魔。
他越发心寒,缓缓转头,看着这些人。对视的那一刻,人人低了头,吓得瑟瑟发抖,卑微到恨不得缩成一粒尘埃。
他心中不解:“我记得这其中有一些人,当初求我帮忙的时候,态度也是十分卑微。不管是往日求我帮忙,还是今时求我饶命,这些人的态度同样都是卑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处境却有天壤之别?”
自然是因为,那其实并非天壤之别,而是,他从来都是与众生处在对立面的。无论他是圣人,还是恶魔,都是处在两个极端,都是处在众生的对立面,而非众生之中。因而,众生对他只有敬仰,或是畏惧,却不会平等相待,更不会感同身受他的处境。
只可惜,他想不明白这一点,忽然之间,竟有些迷茫了,喃喃道:“度化……呵呵呵呵……何为度化?”松开了妇人衣襟,转了身,深一脚、浅一脚,有一脚、没一脚,失魂落魄那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