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入深了。
外面狂风呼啸,时不时雷声发作,应是有一场暴雨要下。
梵心坐在禅房榻上,正自闭目坐禅,忽闻一阵敲门声,下了床榻,开门一看,来人原来是小师弟,手里正捧着一碗药汤,道:“大师哥,药煮好啦,趁热喝啦!”
梵心道了谢,趁热喝了,才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想起给我煮药?”他的身体一直抱恙,往往都是自己煮药来喝,不料想今日竟是有人代劳了。
“我……哎……”小师弟挠了挠头,蔫蔫道:“我打算离开了,特意来跟大师哥道别,又想起大师哥还没喝药,就顺便给大师哥送了药来。”
“原来是这样……”梵心点了点头,又道:“你为何突然离开,是因为家中有事么?”
小师弟:“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不是修行的料。咱们老祖带咱们修行佛道。嗐,是,老祖虽没要求咱们吃斋念佛,可是老祖吃斋念佛,咱们做弟子的也不能大鱼大肉不是?反正吧,老祖总说他自己是个俗人,但实际上过得都是和尚过得日子,一点也不俗。咱们身为弟子,怎能不跟着效仿?可是我……我过够了这种日子,我他妈就是个俗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奔到院子里,仰天大声喊道:“我是俗人!”
“我是俗人!!”
“我是俗人!!!”
“我他妈就是个无药可救也不想吃药的俗人!!!”
梵心呆呆地望着他,耳边竟是余音不止,兀自喃喃道:“我……是俗人……”
小师弟喊得畅快淋漓,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傻傻乐呵道:“反正我……我就是个俗人,只有一颗俗世凡心……没有甚么佛祖,想的尽是大鱼大肉,还有娶个漂亮媳妇儿暖被窝,过最俗的日子。所以……所以我要回老家了。”
梵心捏着药碗,正自出神,没有回应,忽闻小师弟低呼一声,这才回了神,只见小师弟指着他的手指,道:“大师哥,你的手流血了!”
梵心低头一看,原来是碗边破损,锋利的瓷片将指腹划破了。
艳艳鲜血沿着白瓷碗,蜿蜒流下,刺目得很……
他方才心不在焉,一时竟没有察觉,不过却也并不在意,缩手袖中,道:“无碍。”
小师弟见他这般不痛不痒的表现,叹道:“大师哥,我真佩服你。说实话,族中上上下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忍受这种清心寡欲的日子。老祖提倡咱们外出度化众生,我们都当个了不起的笑话来听。况且,这么多年,咱们践行那度化之业,每天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别人着想,讲真的,大家都厌倦了这种生活,况且,咱们都是凡人,有什么资格效仿佛祖?说出去怕不是被人笑话不自量力?”
梵心喃道:“厌倦……”
小师弟又道:“只有大师哥你,真的去干那所谓的度化之事了,而且一日不怠。我们都十分佩服你呢。”
闻言,梵心惭愧一笑,叹了口气。
小师弟道:“大师哥,你度化了许多人,功德无量,佛祖一定会照拂你的!”
“我吗?呵……”不知为何,梵心忽然自嘲一笑,随即一怔,又罪过一般低头噤声。此时,冷风吹过,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寒意袭入心肺,闷咳了几声。
小师弟忙道:“今晚天冷,大师哥你身体不好,赶紧回房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咱们日后有缘再见!你多保重!”说罢,挑了油灯,快步离开。
梵心望着小师弟离去的背影,心中默默念叨:“六十七……”
这是第六十七个离开的弟子了。
说起为什么接二连三有弟子离开,那便要说起族中规矩了。虽说是规矩,倒也不是什么必须遵守的规矩,全凭自觉为之。大梵天族的练功心法便是修行佛道,对佛道的领悟越深,法力提升得越快,功力也越发深厚。
可是如何修行佛道?
老祖问道:“人心如何强大?”
弟子们回:“不惧任何困难挑战!”
老祖:“那只是内心强大后的小小结果,为师问的是做法——人心就如同一件铁器,须得千锤百炼,才能无坚不摧。诸子以为,人心最强大的状态应是如何?”
弟子们:“正如师父所言,自然是无坚不摧。”
老祖:“那并非最正确的诠释。”
弟子们:“请师父指教!”
老祖:“泰山崩于前而不变于色。这是否是内心强大?”
弟子们:“是也!”
老祖:“一座泰山即将压顶,然而,那人脸色都不变动一下——这意味对‘生’没有**,自然不惧死。”
弟子们:“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其他都没有什么好怕的。”
老祖:“柳下惠坐怀不乱。这是否是内心强大?”
弟子们:“这需要极强的定力,自然也是内心强大!”
老祖:“美女坐在怀中,男子却能心如止水——这意味对‘色’没有**,便不会受到红尘俗世的烦扰。”
弟子们:“是也!”
老祖:“当一个人对万事万物没有**时,便不会被万事万物所束缚,甚么泰山,甚么美女,甚么金钱,都只是过眼云烟。包括自己的一具肉身,也只是盛纳灵魂的容器,每一百年更换一次,到头来只是黄粱一梦。唯一真实的,只有你的灵魂。待你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之时,你虽看似身处六道之中,却再不受六道的束缚,便自可逃脱六道轮回,获得灵魂的自由与永生。那时,你的灵魂,才是真正强大的存在。”
弟子们:“那如果一个人没有**,岂非是什么也不做,混吃等死便可了?”
老祖:“混吃等死,犹如一根枯木、一具行尸般活着,那不叫无欲无求,那是一种对‘安逸’的**,对‘劳苦’的恐惧。”
弟子们:“那到底什么是无欲无求?怎么才能做到无欲无求的境界?”
老祖:“那自然要一步步来。第一步,便是要你们去经历苦难。从苦难中成长,不断强大自己的内心,所谓千磨万砺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直至你的心灵强大到无欲无求,无欲则刚的境界。届时,佛祖自会与你们同在;或可说,佛便是你,你便是佛。那时你们才能真正懂得,何为‘度化众生’。”
第一步:历经苦难。
这听起来简单,具体却是如何为之?
弟子们当然不知道,只能效仿老祖,于是照本宣科那般上早课,敲钟打鼓,吃斋念佛,去尘世民家化缘。最重要的是,度化众生。
所谓度化众生,便是引导众生觉悟。
这说来十分高光伟正,可实际上做起来,却哪里那么容易?一来,老祖说过,需要内心强大到无欲无求时,才能明白何为度化众生。而要内心强大,便要先行历经苦难。可如今,历经苦难的第一步,却是要“度化众生”。这岂非是本末倒置?打个比方,这就好比没拿任何兵器便上了战场,叫人一头雾水。
二来,要让众生的思想从根儿上觉醒,那么首先,这个启蒙者先要做到灵魂觉醒,否则,自己都做不好就去教导别人,岂非是盲人摸象?然而,弟子们本就是众生中的一员,又如何跳出众生之外,教化众生呢?因而,弟子们觉得度化一事根本不可能做到,自己的修行之路更是遥遥无期。既如此,还待在族中做甚么?混天撩日么?还是快快离开吧。于是,这才接二连三已走了六十七人。
梵心起初紧随老祖的步伐,也是干些吃斋念佛,坐禅化缘的事,当然,那度化一事也是每日必做的。可是这度化说起来倒也奇妙,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俗事。
要么是哪个妇人跟丈夫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而吵了架,吆喝着不想过日子了,来找他哭诉开解;要么是哪家门户跟邻居争那一亩三分地,闹得撕破了脸皮,纷争不休,也找他来调解;要么是哪个人的日子过得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寻死觅活却又不敢死,找他来大哭一场……总之,可谓是花样百出。
一开始,他还颇有耐心,了解了前因后果后,跟这些苦命人耐心劝导开解。但是久而久之,他每天都陷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俗事中,好似成了县官老爷,静心修禅似乎成了一种奢望,反而搞得心中愈加烦乱,甚至梦中都是一些婆娘糙汉痛骂的嘴脸,又或是哪个苦命人哭哭啼啼的寻死觅活,这好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叫他日益心神不定,烦躁心闷,直至积郁成疾。今晚这药汤便是用来治病的,可惜,这到底是心病。心病不除,只靠喝药的话,恐怕治标不治本。
他站在冷风中,一声声咳嗽不停,却丢魂了那般,只是站住不动,呆呆望着黑暗深处,直到那一豆微弱灯火消失在尽头,才回了屋。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忽传来一阵拍门声。门外人拍得很大声、很急促,大声嚷着:“大师,大师!”是女人声,而这寺庙是清净之地,都是男子在此修行,怎会有女人半夜到访?
梵心略一思忖,暗叫不好,刚要去吹熄灯烛,然而这时门外女人又喊:“大师,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开门吧!我有要紧事找你帮忙呀!”
果然,定是哪个悍妇又因为什么家长里短的事,来找他开解了。
他心中本是烦乱,便想装作已经睡了,不作应答。可是偏偏对方不如他的意。“砰!”的一声,门直接被推开了。一个妇人哭天抢地跑了进来,跪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含含糊糊将事情说了一通。
梵心只看她一眼,眉头登时皱得更紧,恨不得捂住了耳朵,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他不用细听,便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这妇人姓梅,家中有一丈夫,她丈夫三天两头夜不归宿。梅妇人料想她丈夫在外跟哪个□□厮混。她跟丈夫打了数不清的架,始终管不听丈夫,心中苦闷,于是多次来找梵心说叨此事。梵心该劝的都劝过了,也找过她丈夫几次。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过上几天,这件事总是又回到原点,梅妇人照旧来找他大哭一场。今晚便是如此。
梅妇人道:“大师,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他无奈苦笑,心中也正是这三个字,实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能叫这件事结束。束手无策之下,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病,他只觉得反胃想吐,头痛得厉害,半句话不想多说,于是摇了摇头,示意请她离开。
可是妇人哪肯?哭声更加泼狂大声了。
梵心见她这般悲愤,无奈极了,终是心中不忍拒绝,只好再加开导:“不想过,便不用过了。何必执着?过日子嘛,离了谁都是一样的。只有自己才靠得住……”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心中不禁默默重复了一遍:“只有自己才靠得住……”
可梅妇人若是想得明白,肯洒脱放手的话,焉能在这大半夜来找梵心?显是没说到她心坎里去。当然,无论梵心说什么,对梅妇人来说,怕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于是,梅妇人哭得更加厉害,在地上撒泼打滚,哎呀哎呀直叫唤,惹得左邻右舍的弟子都纷纷出门来观望。
有的弟子甚至顽皮喊道:“哎哟,大师哥怎地夜藏美娇娘啊?把人欺负哭啦?”
那个时候,梵心整日陷在这种家长里短中,不少女人都来找他,加之他面容清俊,极为惹眼,因此惹过不少风言风语。可实际上,他严守持戒,不沾酒色,视清誉比生命重要,却接二连三平白受这种污蔑,心中自是窝火。何况,他那时已经对这种“度化”之事已心生厌烦。这下一听,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这口闷气再也憋不住,登时气血倒涌,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妇人一看,登时吓住了,反应过来后倒是不哭了,连忙端茶倒水。
梵心见她这样关心自己,又不禁生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时候不早了,明日,我陪你去讨个说法。”
这才说到了梅妇人的心坎里。她连忙道谢,也知自己在这耽误不少时刻了,便即提出离开。可不料刚一出门,“轰隆隆——!”一声,惊雷骤然炸响,漫天的瓢泼大雨倾泻而至。
哗啦啦,哗啦啦……
雨势之大,似要将屋顶压塌。
梅妇人道:“大师,你这里有没有雨伞?我明儿再来还你。”
梵心看了看外面的天,已是寒凉深夜,雨势急猛,回家的路定是泥泞坎坷,不好走路,便道:“你要是不嫌弃,便留在我这里睡吧。”
对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事,梅妇人面露怪异,半惊半疑,却见他白袍一荡,已去了门外,盘膝而坐,参禅入定。她这才松了口气。
说来也是好笑,她求人帮忙时,一哭二闹三打滚,半分不觉得不妥,可是现在却又起了疑心,只能说,人心易变吧……
深夜,庭廊下,芭蕉叶旁。
梵心本想静心打坐,然而,闭目聆听那三更冷雨,一淅淅,一沥沥……
重复,单调。
重复,单调……
重复……单调…………
突然,一声惊雷当头劈下,他猝然睁眸,僵直不动,脸面被蓝青的雷电映照得如同行尸走肉,肌肉绷紧,爬满了扭曲的虬筋。
待得雷声隐退,耳边又是冷雨呢喃,一声声,一更更……
重复,单调。
重复,单调……
重复……单调…………
过得片刻,仿若千斤压顶,他的脊背才慢慢弯了下去,深深地、小心地吐了一口气。
这一晚,他只与青灯为伴,不入昼禅,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