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妄一声声叫着“大师哥”。无忧听在耳里,激动万分,循声奔了过去。
然而,只差两步之遥,卜幼眼望那边,心中一滞,欢喜登时扫空大半,忽道:“不好。且慢!”蹬蹬几步奔过去,一把扯住无忧,往后一推。无忧防不胜防,接连后退几步。他此刻心神激荡,心思全不在脚下,快要跌倒之际,被吾爱从后用手掌抵住了背,终于堪堪稳住了。
他又是惊,又是惑,道:“怎么了!?小女娃,你这是什么意思?”
卜幼却哪里有空答他?立时又去救助无妄。
吾爱答道:“那和尚不对劲。”
无忧心中一沉:“什么?……不对劲……”最后三个字,却不是疑问的语气了。他凝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只见无妄此时正把双手搭在无归肩上,激动说着什么。而无归虽始终双手合十,闭目不动,那些从他身体中溢出的黑色魂烟,却凝成一只只鬼手,死死扒住无妄的魂魄,企图将他生生拖进无归的身体中。
原本,对于活人来说,将魂魄生生剥离躯壳是十分痛苦的。可无妄已经死了,他的魂魄只是寄居在尸体中,因而并不感到明显的痛苦。他与无归又久别重逢,沉浸在大喜大悲之中,便也没有及时察觉到危险。
卜幼这才幡然醒悟。此前进入洞前,她便料到有极其邪恶强大的对手居匿在此。而无归又恰身居这洞府中,且身负禊印咒,实属诡异,怎可能相安无事?只是方才大家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一时竟忘记了戒备。
现在看来,此前破除灵符的强大敌人,应该就是无归了。又或是说,那敌人应是附在无归体内的恶灵大军。
卜幼奇怪:“虽说签订禊印咒,无归大师就能与恶灵融为一体。可是为什么?无归大师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被大梵天逼得?不……不会的。若是无归大师不愿意这样做,我信他是宁可死了,也不会助纣为虐。除此之外,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也不是无归肚里的蛔虫,哪里能想得通?何况也没时间多想了。眼看无妄的魂魄已被拖出大半,她一个筋斗来到无妄身边,一手提了无妄衣肩,另一手持剑斩断鬼手,足下一蹬,带人后跃数丈。
她顺利带人虎口脱险,心中稍稍一安,急忙默念阿弥陀佛。然而,一口气还未松出去,身体却忽然一紧,仿若被千万根绳索从后拴住了。她暗叫糟糕。竟原来是那些魂烟从后追来,缠住了她!一拖二显然更糟糕,她果断发掌将无妄推出远去。
下一刻,魂烟便分化出千丝万缕,将她裹成了一个蛹,迅速拖她回去。那情景仿若大蟾蜍伸了舌头,卷中了小虫,吞入腹中。
不过,却也无妨。
卜幼暗道:“你有阴灵大军,我也有!”
她身体中的阴灵哪里是吃素的?早已按耐不住,不待卜幼下令,白色魂烟已纷纷从卜幼身体中溢出,化作千万鬼手,将那层“蛹皮”生生撕烂。
这无疑为卜幼争取了逃脱时间。然而,卜幼却站在魂烟的边缘,呆滞了一瞬,似在思考什么。
吾爱显已料到她的心思,眉头一皱,肃道:“快过来。”
卜幼道:“可是无归大师还在里面,我等会再出去!没关系,你们都别担心。我很快出来!”竟是转身一跃,小小人影一下没入了魂烟之中,不见踪迹了。
这下,只能看见黑白两团魂烟激烈绞杀在了一起。
吾爱深深拧了眉头。
而在那烟雾缭绕中,卜幼蹲了下来,与无归面对面,企图唤醒他,“无归大师,无归大师醒醒!无归大师?!”
她以为,无归应是与她一样,虽是身负禊印咒,但仍是具备自己意识的,这么叫一叫,当是有一点反应的。可是哪知,她接连唤了多声,加之,无妄无忧此时也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是不再轻易靠近,却也在外围大声呼唤,然而,无归竟像死了那般,始终双眼合闭,一动不动。
卜幼大感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人怎么始终醒不过来?”
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想拍一拍、晃一晃无归。可是,越接近无归,那黑色魂烟的气息越发汹涌强悍,尽管卜幼的手被她的白色魂烟包裹,形成一层屏障,替她抵挡对方的侵袭,可仍是感到强大的阻力。
过得半晌,不知为何,那阻力陡然消退了大半,卜幼心喜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想这是什么原因?当即飞快伸手过去,然而,就在指尖离无归肩头还差微毫的时候,她的手腕上忽然握来一只手。
这只手,平素禅修时,可用来焚香,供灯,抄经;战斗时,也可左手降魔,右手拈花;见了卜幼时,往往双手合十行礼,微微一笑,道一句:少宗主,好久不见。
卜幼一个惊喜:“无归大师醒啦!”
她心中自是欢喜无限,目光从无归手上移开,转眼望他脸面,然而,却是猛地一顿,心道:“不对劲!”
只见无归双眼全然乌黑,没有丝毫神采,身体上的黑色咒文如同暗流涌动。这叫她陡然想起,那些傀儡尸的双目也是乌黑无光的。
卜幼猜道:“无归大师大概跟傀儡尸一样,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按理说,现在的无归是敌非友,且发现了她,她应先发制人才是,可由于事发突然,念及旧情,若要她对无归动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快准狠地出招压制,可若是犹犹豫豫对招,定会受伤,倒不如直接逃开,再另想办法。
于是,她双掌按地,便要翻身而起。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就在这犹豫的须臾之间,猝不及防的,卜幼心口一痛,被一股力量当胸袭中,半具魂魄登时被震出躯壳,飘游在外。
原来,方才无归“苏醒”的瞬间,恶灵魂烟的杀煞之气暴涨,而卜幼距离无归最近,心思杂乱之间来不及防备,受到的冲击最大,这才不幸中招。
卜幼懵了一瞬后,心知情势危急,不容她犹犹豫豫了,便即出招反击。然而恰在这时,肩上却陡然一沉。对方抢先按住了她的肩。
她心下微骇:“对方快速连出两招降我,这是要速战速决杀了我么?哪有那么容易!”几乎同时,劈手带风,便要斩那落她肩上的手。然而差之微毫,手刃竟是悬停住了。
原来,她方才低头一看,那竟是一只大大大大手有如神来,穿过魂烟,按她肩上。
这只手修长有力,平素闲情时,可拈花,可惹草;战斗时,往往只需把玩一枚铜板,再不然,翻腕覆手间,优雅又从容地,便可将敌人打得散落满天星;与她亲昵时,可抱她的腰,可摸她的发,也可只手为她扬洒漫天火星,打造一场盛世烟花,讨她欢喜。
这只手与她十指相扣过无数次,她岂会不认识?登时心中一跳。
随即,那只大手安抚一般,拍一拍她的肩头,再微微一用力,眨眼之间,她的魂魄便再度被按回了躯壳中。这一遭变化又是极快的,卜幼再度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只见无归仍是握着她的手腕,手中黑气涌出,穿过躯壳,将她的魂魄锁在手中,叫她逃脱不得。
而无归的手腕上,赫然也握着一只大大大大手。为何称之为“大大大大……”,因为这只“大手”,足足有整条手臂那样宽大,将无归的手臂轻易捏于掌中,微微一用力,便发出“咯咯”声响,似要将无归的臂骨捏碎。
卜幼已然得救,又念及旧情,心知无归此时意识不清,道:“手下留情!”
于是,令行禁止那般,那“咯咯”声便渐渐低了下去,却见无归的五指被迫渐渐松开。卜幼立时撤手缩后。
此时,或许是察觉到那只“大手”的威胁,恶灵魂烟凝于空中,鬼叫声齐齐止住。
一时间,洞中静得不闻一声。
那只大手松开了无归的手臂,转而来到卜幼面前,于她脚下摊开了手掌。卜幼轻盈一跃,立于掌心之上,那大手便护送她穿出了魂烟。
卜幼跃回地面,回首一看,果然是吾爱救了她。
不过,他那只手真是太大了,比脑袋还要大,跟整个身体格格不入,偏偏他还要扬起手来,挥了一挥,道:“嗨~”果真是顽劣又古怪的。
可情势危急,卜幼哪里肯跟他开玩笑?忙道:“吾,趁现在没有危险,你快过来!”
吾爱挑眉道:“没有危险?当真?”
卜幼听出他言外之意,心下一悬,一句“当真”哽在喉中。
一刹那,无人说话,室内安静极了,好似都在等待着什么。
过得片刻,忽然的,卜幼身体冷不防晃了一下,心道:“怎么回事?”正想着,脚下一歪,又晃了一下,低头一看,竟见地面砂砾上下颠簸,半晌,头顶上方也噼里啪啦掉下小石子。
原来是,整个洞府发生了震荡。
几人急忙脚下灌力,稳住了身形。
此前的短暂平静,好似只是狂风骤雨来临前的奏歇,现在满室轰隆隆、轰隆隆,似已是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方才寂静的恶灵们,此时齐刷刷厉声尖叫起来,黑色魂烟的杀煞之气狂涨,如同滔天暴雨那般,哗啦啦倾泻而来,企图灌满整个洞府,所到之处,必有厉鬼索命。
卜幼掐诀念咒,火灵剑得令,立时飞到无妄无忧二人身边,展开剑屏,护其周全。
此时吾爱仍在无归身边。而卜幼哪里肯叫吾爱孤军奋战?迅速往他那里奔去。然而,未奔出三步,脚下猛地一刹,原来是一扇柱体气屏忽然拔地而起,绕她周身,将她护在其中。
登时,只见屏外恶灵们猛力或碰撞、或撕抓气屏,却好似挠痒痒那般,全然不起作用。而这般形势下,还能有谁会这样护着她?卜幼心中焦急,用力拍打屏障,喊道:“吾,快放我出去!”
吾爱道:“请大人先待在里面,安全。待小仆收拾了这些垃圾,再放大人出来。”
卜幼哪里肯听?见他不放自己出去,只能召出附灵权杖,魂烟漫出,化作阴灵,用那獠牙利齿攻击屏障。如此,这屏障之外是恶灵,屏障之内则是卜幼的阴灵,两面夹击,企图将那屏障打破。
卜幼心中祈祷:“一定要破!破!!破!!!”
她虽是不能助阵,却也是密切注意着吾爱那边的动静。
只见无归此时已然站起,一双乌黑无光的眼球直盯吾爱。
他仿若一个恶灵容器,成千上万恶灵的尾部是一缕魂烟,连接扎根在他的身体中,尾部以上,渐渐凝成恶鬼人形,钻出他的身体,飘荡在外。
恶灵们张牙舞爪,吱哇乱叫,为即将开启的杀戮盛宴而感到万分兴奋。
半晌,忽然,无归快步纵上前去,使出一招金刚掌。
金刚掌一出,虽是**凡胎,但只要功力深厚,却可在短时间内连连出掌,观之仿若千臂观音,于是,只见无归掌风似刀,刀刀密如箭雨、快如闪电、力达千钧,接连往吾爱身上劈落。这在外人看来,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却根本看不清掌刀的虚实。
无妄在远处观战,见此一幕,不由暗暗吃惊:“大师哥的法力竟比之前更有长进!”
他深知无归的法力来源于佛法,若心中对于“佛法”的修行领悟越深,那么出掌便越发出神入化,直至无归对佛法奥妙大彻大悟,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那时,便可出掌毫无杂念,使出金刚掌中的至高一式:如来神掌。
他原以为这数百年来,无归遇害被囚,恐怕法力早有退步,却是不曾想,竟是不退反进!
无妄心喜之余,也感奇怪:“大师哥意识不清,怎还能深研佛法?又怎会功力大为长进?难道是那些恶灵帮助大师哥练功?这怎会?恶灵本恶,与佛法仁慈相悖,怎能以邪助正?”越想越觉得荒谬透顶,未可解惑。
这时,无忧在无妄手心写了字:“情况怎么样了?”
无妄回道:“大师哥与吾爱在对招。”
无忧:“啊?打起来了?有没有人受伤?”
无妄一怔,心想:“现如今大师哥的法力已臻化境,如果大梵天不用歪门邪道偷袭大师哥,而是与大师哥单打,也定是落败无疑。算起来,这天下能敌过大师哥的人已是少之又少。吾爱恐怕也不是大师哥的对手。”转头对无忧道:“怕是不妙。咱们得出手帮忙了……”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伸进袖中,似在掏着什么,又不忘眼观那二人战况。
然而第一眼望去,却是呆了,手里的动作也停住了。
只见无归双手出掌,而吾爱却是一手负于腰后,只用另一手回击那金刚掌,但见他翻掌如花,如蝶飞舞,仿若千臂轮转那般,同样快到模糊。
无妄不由心下一震,暗叹:“好强!”
而在这本该是极为紧张、极为危急的时刻,却见吾爱勾着唇角,好似在微笑。无妄又是啧啧感叹:“好狂!”
无忧询问无妄,得知情况后,道:“怪了,怪了……那吾爱到底是什么人?”
无妄思忖片刻,眼神一亮,附在无忧耳边嘀咕了几句话。
无忧怔住,写道:“这……你确定?”
无妄一甩袍袖:“确定与否,都没关系。事到如今,也没得办法了!不然我们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况,我觉得那人的意图并不跟咱们相悖,不然早就阻止了咱们。退一步讲,我们之前办的那些事中,有一些还是遵从了那人的命令。”
无忧:“你说的也是……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无妄:“那又何妨?此时此刻,我们不也还是来到了此地?”
无忧:“有理!只希望一切顺利……”
那师兄弟二人满脸心事,低声交谈。
另一边,卜幼却趴在光屏上,紧紧盯着外面战况,心中担忧万分,一面祈祷吾爱平安,一面祈祷妖魔退散,一面又祈祷光屏快快破碎。
此时,恶灵们眼看始终敌不过吾爱,怒气横生,如同狂暴的多头巨兽那般,猛向吾爱扑去。卜幼心中一紧,道:“吾快躲开!”奈何她的声音微弱,尽被鬼叫声吞没。
只见千万鬼拳齐齐砸落在地,砰的一声巨响,碎石四溅,地面陷落一个幽深大坑。霎时之间,沙尘飞扬。
无妄无忧二人本在交谈,也被这石破天惊的动静惊了一下,抬头往四周看去。
而在这巨大的喧嚣过后,天地回归寂静,只闻得砂砾掉落的窸窣之声。
喀拉,喀拉,喀拉……
这么一刻,卜幼的心跳也停了一瞬。
她心急如焚,踮起了脚,尽力往那大坑张望,可是奈何那大坑深黑,她人又站在远处,且被光屏阻隔着,终是看不到坑底的情况如何。而那恶灵巨兽抻着千千万万颗脑袋,也同样在往坑底张望。
人,死了么?
过得半晌,不知看到了什么,终于,满室寂静被打破了。恶灵们发出一阵万丈狂澜般的哄堂爆笑:“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笑声响若洪钟,尖锐刺耳。
卜幼登时双耳“嗡——”的一响,几近失聪,呆住了,喃喃道:“为什么忽然笑?有什么可笑的?”想到什么,又是一呆。她心好似一同跌入了那万丈深坑,双目瞪圆,直愣愣盯着那坑底。
过得半晌,只见恶灵组成一条巨长的手臂,捞向坑底,很快,抬起臂来,却见巨大的指尖上勾着一个小小人儿。
那人浑身是血,骨头碎了,扁扁的,好似一个被压扁的红纸人,挂在巨大的手指上,冷风一过,那纸人便飘飘荡荡,一派死气沉沉,却不是吾爱又是谁?
无妄一怔,“死了……?”
无忧在无妄手心中写字,道:“谁死了?”
无妄:“那吾爱死了……”
无忧愣住,“你不是说……”
无妄若有所思道:“兴许是我们猜错了那人身份。不过,不管这吾爱到底是何人,我总觉得还有所转机,吾爱跟大师哥比起来,法力不落下风。若是大师哥,方才那一击,纵然敌不过,却一定是能躲开的。按理来说,吾爱也能的……怎料……”
无忧忽然想到什么,“啊!那,那小女娃与吾爱最是感情深厚,这下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