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幼吃了一惊。尽管,若是容貌一样,那么这二人是亲兄弟的话,实在太太太太正常了!也难怪方才这二人对话,提到过“血缘关系”一说。
可是,怪也正怪在,若这二人是亲兄弟,无双却为何做出那些恶事来?
卜幼道:“为什么?既然是亲兄弟,为什么却……”后面的话,她作为一个外人,实在不好明言。但这番欲言又止,旁人又岂会不懂她的意思?
而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无忧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道:“小女娃,你不用惊奇无双这个小人为什么做出这些恶心事来。因为,他生来便是小人,嫉妒心极强,好胜好斗,专爱挑事!他虽与大师哥是同胞亲兄弟,可是二人截然不同!无双论武功、论悟性、论修养,样样比不上大师哥,与大师哥相比,简直一个地下烂泥,一个天上白云。所以他比不过,心生嫉妒怨恨,便要想方设法抹黑大师哥!他……”
“呸!”却是没等他把话说完,一口唾沫横飞袭来。无忧双目失明,自是躲避不及,正中他脸面。不过,他倒也不羞不恼,拂袖一擦,转而猛一抬腿,踹了无双一脚。这一脚,正中无双脸面,登时叫他口喷鲜血,半边脸骨碎了。
无忧咬牙嘻嘻道:“小杂碎,被老子说中了吧?恼羞成怒了吧?听说你自幼与大师哥一同进大梵天族修行,可是你资质平庸,凡夫俗子都比你强,任你如何扑腾,可是谁又认得你?是个人见了你,都要叫你一声‘无归师父’。你永远,永远,永远!只配活在大师哥的阴影下,供万人踩踏的烂泥!
你起初,哈哈,还大声呼喊什么:‘我是无双!无双!!天下无双的无双!!!’可是有用么?哈哈哈哈哈你配让别人记得你么?无双?要我看,你该叫‘无名氏’才对!
你是不是也知道,无论你做什么,都烂泥扶不上墙?所以你后来破罐破摔,不再自称无双,而是索性顶着大师哥的名头,专干些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的恶心事,败坏大师哥的名声?以此来发泄你的不满。明明是你自己无能,却把罪责全怪在大师哥头上,报复自己的亲哥,真小人一个!
也就是大师哥心怀慈悲,宽容大度,一心护着你,从不与你计较,这才替你担下这些罪责骂名,只希望以此化解你心中的怨气怒气。可是你呢?你丝毫不知感恩,竟还……竟还做了一个与大师哥相同模样的尸体,用鞭刑凌辱!你真是个白眼狼儿!
若不是大师哥甘愿舍命舍名护着你,我他妈早就把你弄死了!你该给爷爷我跪下磕三个响头,叩谢不杀之恩才是!”
这一番话,字字珠玑,句句犀利。他一向口齿伶俐,然而这种露骨刻薄的话语,十分戳人心管子,若非必要,他一般不会直言。可是这一回,却大是不同。
一来,大师哥不见踪迹,他本就着急,看到无双鞭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来,又受到无双多次恶意挑衅。由是,这积攒数百年的怨气怒气,他是非得发泄一下不可了。
之前揍也揍了,只不过顾虑到大师哥,不能真的把人揍死。再说,自从大师哥失踪后,无双挨揍挨得也不少,早已皮糙肉厚,打了也不能叫这人感到真正的痛。
他又想到,无双这个人,看似没皮没脸,然而实际上,自尊心很强,容不得别人看低他,更受不了别人揭他伤疤、说他不行之类的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无双因为资质平庸,深感挫败,心性逐渐黑化,走上歪路。
总之,无忧便捏准了无双的软肋,专挑一些戳他痛处的话来讲,只管叫他心中凉气飕飕,又疼又气。
果不其然,只见无双脸色阴沉一片,怒道:“我呸!你他妈懂什么?嗯?你说我不如他,你怎么知道我不如那个臭和尚?是他抢了我的东西!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小人!骗子!小偷!他才是!”
无忧气得牙龈痒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大师哥不舍得打你,我可是舍得!你就是欠打!欠打!!欠打!!!”每说一句“欠打”,便狠踹无双一脚。无妄也在一旁补拳,一拳又一拳,直把无双打得鲜血狂喷。过不了多久,无双的一张脸便血淋淋了,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卜幼实在看不下去了,阻拦道:“别打了!”
二人再也不见这张与大师哥一样的脸,终于气消了一些。无忧道:“家务事,叫你见笑了。”
卜幼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理解的。而且……我曾经出过的糗,可是被公开四堂会审过,被指着鼻子好一顿骂呢,你们那时不笑话我,反倒帮我,我又岂会笑话你们?岂非五十步笑百步?现在最重要的是,无忧大人,你还是继续把四百年前的事情说完吧。”
“好。”无忧接着道,“那晚,我苦苦央求,大师哥最终还是开了门。实不相瞒,在大师哥面前,我往往有点孩子气,不由性子偏急,毛躁一些。因而,我便如往常,不待他说什么,直接跨门入室了。那时,正是盛暑,我抖着衣领,佯装热得很渴得很,来到桌边倒水,实际上,却暗自观察屋内是不是有旁人在。
大师哥坐在桌边凳上。他不善撒谎,若有心隐瞒什么事,即便是不说出口,脸上表情却早早出卖了他。那时他一言不发,眉头微皱,看着地面,虽是坐着,身体却绷得十分紧,显是心中有事。
我想起此前屋内交谈激烈,似是起了什么争执,不禁担心大师哥,恐他遭遇了什么麻烦事,比如,大师哥是不是被什么人威逼胁迫了?然而,我转念又想,大师哥法力高强,世上比他强者,恐怕也只有各族族长了。除此之外,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逼得大师哥深夜不睡,心事连连?”
吾爱:“你也说了,‘恐怕也只有各族族长’,那便是总有人比他强。”
无忧:“所言极是。不过那时候,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幕后黑手。那晚,我为了查看屋内是不是藏了人,故意逗留,找了借口与大师哥聊天,聊聊我最近发现的趣事。我一边佯装兴致很好地、说个不停,一边佯装不经意地、到处乱转。
期间,大师哥出言提醒过我,要我老实一些,坐着慢慢说。若是往常,大师哥往往会顺着我,不会给我立什么规矩的,我要坐着说、还是走着说,都随了我的心意。
可是那一晚,大师哥虽然没有疾言厉色地提醒我,而是,态度仍是温厚的,可是,他多次出言提醒,并且脸皮有些紧绷,我便知道,屋内一定藏了人!他提醒我坐着说话,便是不想叫我四处走动时、发现屋内的人。
其实,按道理来讲,这有关大师哥的**,我不该多管。况且,大师哥所作出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我又何必强行查个究竟?即便是知道了什么,大师哥若执意要做,我却如何能阻止?我明知这些,可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很慌,慌得要命,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大事发生!
我心想,若果真有什么事,我,二师哥,还有大师哥,我们三人情同手足,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什么难关不能共同度过?我十分不解,到底发生了事?
发生了什么事,能叫大师哥不惜破戒,撒谎隐瞒?!
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终于,我发现了在一个角落,有一些不对劲。那个角落本是挂了黄色帘帐,本应都是黄布,可是,怎地出现了一截褐色绸布?莫不是,谁的衣摆?
我当时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帘帐后,藏了人!
我当时发现得突然,防不胜防,一时愣在了原地,紧紧盯着那一截布料。思量清楚后,哪里肯再犹豫,我定要当场弄清楚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刚迈出一步,眼前便挡来一个人……”
卜幼道:“无归大师阻止了你?”
无忧点头道:“对。大师哥或许从我方才愣住的刹那,已看出我发现了端倪。他握住我的肩,暗暗用力,低声道:‘无忧,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走吧……走吧……快走……’
他说了三次‘走’,便是提醒我,若再逗留,恐怕惹祸上身!可是,我岂是怕事之人?我当时心中激动,万分疑惑,冲口而出道:‘可是那……’我本想说,‘可是那帘帐后藏着人,是不是?!’,但是没叫我说完,大师哥便飞快打断了我的话。那是他头一回严厉地警告我,道:‘再不走,别怪大师哥赶你走了!’
当时我十分纠结,一方面,我很想不顾大师哥的阻拦,看一看那帘帐后到底藏了何人?到时若发生什么事,我与大师哥一起面对便是;可另一方面,当我看到大师哥竟破天荒地,如此紧张、如此严肃,我便知事情非同小可,因而怕自己鲁莽的行动,反而叫事情变得更糟。再者,我心中一向敬爱大师哥,他若有令,我焉能不从?
就在这犹豫不决的时候,大师哥手中暗暗用力,推着我的背,已强行将我推出了房门。不等我多说什么,便把房门关闭了。
我当时不明真相,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大师哥的脸渐渐消失在门缝中……
回去的路上,我冷静下来后,心想:‘好,今晚事发突然,叫我防备不及,暂且不查。反正还有的是时间,大不了今后,我每晚都暗中守在大师哥的禅房附近观察,迟早会叫我发现什么的。到时候,我便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想出对付的良策。’
后来,我按照计划,暗中蹲守在大师哥禅房附近,可是哪里知道,迟迟不见异况……”
卜幼:“没有异况,便是最好的情况。”
无忧却惨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我起初也是这样想,但是,时间一久,我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接连数月,大师哥竟终日不出入房门,就连僮仆也不出入禅院了!
须知,大师哥即便是闭关,也需要僮仆进行日常照料,打扫一下院内灰尘。可那时已经入秋,满园黄叶,横梁挂满蛛网,却无人来打扫,冷清得似无人居住。
后来我询问曾侍奉大师哥的僮仆。这一问,我才知道:原来,大师哥早就搬出去了!
我又急忙问搬去了哪?
那僮仆却满面茫然,说不知道。
我再问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那僮仆道:‘记不清了,只记得很早之前了,大概……大概数月之前吧。’
我一想,自从那晚之后,我几乎每晚都暗中守在大师哥禅房外。而那晚,正是数月之前,岂不是……岂不是,自那晚被我发现之后,大师哥便搬走了?!
这却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的是……”
他顿了一顿,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止住的血泪,竟又汨汨流下,泣声道:“那……那竟是我见到大师哥的最后一面!”
卜幼大吃一惊:“怎会?!无归大师遭遇不测了么?”
无忧:“我起初也有这样一个想法。当时,我察觉到事情已经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心知绝不能再等,立刻去找了二师哥,把事情原委跟他说了。他也着急万分,怪我为何这么晚才跟他说起此事。其实,我那时不明真相,也不想冒然把二师哥扯进来,便忍着没跟他说。后来大师哥不见了,我才确信大事不好,非得跟二师哥说一说了,看看我二人共同商讨个什么办法,尽快找到大师哥才是!”
卜幼:“你看,你对无妄大人,便如无归大师对你。你们或许心中都藏着事,可是不想连累到对方,便忍住不说,结果……结果事情变得遭了,想说也晚了。我私以为,心心相印之人,应该同甘共苦才是。哪里只能同甘,却不能共苦?”
无忧:“你说的极是。可是这天底下,也没个后悔药!我真是后悔死了!”
卜幼:“虽然没有后悔药,但也可以挽救,不是吗?不然,你们为什么来找我呢?”
无忧欣慰一般地,轻轻勾了唇角,道:“你这小女娃,果真是聪明。”
卜幼盈盈一拜:“不才。请无忧大人继续说下去吧。”
无忧:“好。我二人去找了师父,也就是大梵天……”说到这里,他咬牙切切,脸色露出一丝悲恨。
无双笑嘻嘻道:“找得好找得好!”
无忧踹了无双一脚,“闭嘴!”又道:“大梵天只说大师哥去清净之地闭关修行了,至于到底去了哪里,不管我们怎么问,他却始终不肯透露半个字!”
听到无忧直呼“大梵天”,而不敬称“族长”或“师父”,卜幼心中一滞,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了心头。
只听无忧道:“我二人询问多次,始终无果。一天,我二人失望离开。行至一个角落时,二师哥忽然拉住我,神色紧张,问道:‘你说那一晚,你发现了什么?’
我道:‘你的记性真是差。是褐色绸布……’说到此处,我二人同时想到什么,都怔了一怔。
我也骤然紧张起来,道:‘你是说……’
二师哥点头,道:‘嗯。方才你看见,咱们族长穿了什么衣服?’
我心下惴惴,咬牙道:‘褐、褐色衣袍!’
二师哥又问:‘与你那晚看到的一样么?’
我细细一想,再细细一想,最终,毫无办法逃避,颤声道:‘一样……’”
说到此处,无忧用力抓了抓头发。即便是过去了数百年,无数次回想过这一段回忆。然而,每一次提起时,他始终觉得痛苦不堪。
他紧咬牙关,低喝道:“竟是一样的!一样的!!我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晚,藏在大师哥房内的人,竟然是:大梵天!”说到最后这三字,他恨不得嚼穿龈血,显是既痛心,又愤恨。
卜幼心想:“若大梵天只是藏身房内,无忧身为大梵天的弟子,身受其授业之恩,定然不会这样激动。如若不然,难道是……”此前的那个想法,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
她忙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归大师失踪,难道……难道与大梵天有关?”
无忧道:“我二人当时也怀疑,大师哥突然搬走了,与大梵天有关。不然,大师哥作为本族大弟子,哪能说搬走就搬走?定然要获得大梵天的同意。那天,我二人发现了端倪后,考虑到大梵天是一族之长,位高权重,又是我们的师父,理应敬重,因而,万不可鲁莽行事。于是,我二人决定暗中观察,见机行事。那日,我们先是去了大师哥的禅房,四处搜寻,想看一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结果找了一通,有用的线索,并没有发现。不过,我们却在一个暗屉中发现了一堆废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字,却都是一句话……”
卜幼屏住呼吸:“什么?”
无忧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卜幼心中一凉。
这话中的意思,显是无归要入地狱。
她以为,如无归这般参禅悟道的修行者,遇到什么坎坷磨难,大都能淡定应之。如若不然,却是什么人间惨象?竟然能被无归称之为:地狱……
吾爱:“字迹如何?”
无忧:“那字迹,一开始是簪花小楷,方正平直,法度严整;写到中间,却是连笔狂草,龙飞凤舞,奔放莫测;到了最后,便是他自创沿用的字体,如竹隽劲,宁折不弯。”
卜幼:“常言道,字如其人,见字如晤。我想,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叫无归大师的心境,从一开始的平静,那是风浪渐起前的平静;到中间的波涛汹涌,狂乱不定;再到最后,终于回归本心,做出他认为的,最正确的选择。我虽不知无归大师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是,我愿意相信他。我相信无归大师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一颗明善之心。”
无忧黯然道:“是么?可是,我和二师哥只想叫大师哥好好活着……”
卜幼一时不知怎么安慰才好,顿了一顿,道:“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