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片刻,有阴灵蚊子哼哼似的,哆哆嗦嗦道:“会不会……被炼进剑里的人……都,都死了?”
“不会的!”亓官幼心脏狂跳了一下,道:“这种事关系重大,爹爹当然不会骗我了!爹爹一定不会骗我……”说到最后,自己也有些莫名不安。
阴灵的凄厉惨叫萦绕耳旁,每每让她半夜惊醒。剑中阴灵沉默得好似一口深海旋涡,要把她的魂灵吸进去憋死。
——这都不是好兆头。
阴灵们见她情绪低落,纷纷安慰道:“少宗主相信族长,我们相信少宗主!”
“对,对!我们相信少宗主!”
一阴灵道:“行啦,别啰嗦了,可能人家在剑里该说话说话,咱们在外面听不见,进了剑里头就听见了!担心个什么劲……下一个我来!少宗主,咱们开始吧!”说完,等了一等,却不等她回应,试探道:“少宗主?”
却见她兴致缺缺,挥了挥手道:“算了,今天先到这里吧……”
既然如此,阴灵们也不勉强。正好赶上中午饭点,有阴灵顺口问道:“刘大厨,中午吃什么!”却是无人应。其他阴灵具都沉默。有阴灵暗骂:“叫你多嘴!”那方才问话的阴灵灰溜溜道:“对,对不起啊……我忘了。”
他忘记了,原来,就在今日,刘大厨已被炼入了剑中……
阴灵们干巴巴一笑,生怕惹了少宗主伤心,立时转移焦点,道:“对啦,那个,咱们还有很多厨艺好的呢,那个谁,王……”
“我不饿,不吃了……”亓官幼却没听他们说完,便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回到了卧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翌日清晨,便听外面洪天福催道:“少宗主,您该炼化剑灵了。”
亓官幼窝在被里,动也不动。
众阴灵看出她心中顾虑,为给她排忧解难,一个个毛遂自荐:“先炼我吧!我皮糙肉厚的抗造!”
“凭啥你先!再说,啥叫抗造,这又不是上前线打仗,不就是炼剑嘛,反正只是换个地方呆着嘛!老娘先来!”
“我先来!”
“我,这种好事,谁他妈都别跟我抢!”
就在众人争得急赤白脸的时候,一个糙汉阴灵却啐道:“一群傻帽,抢着送死!”
正在自我推荐的阴灵们一愣,“你骂谁?”
糙汉:“骂你们!”
阴灵们又是一愣,“你,你你你有本事再骂一遍?”
那糙汉气儿都不带喘,回口便骂:“一群傻帽,抢着送死啊!!怎么样啊?要不要老子再说一遍啊?就算是一万遍,老子也敢说啊!”
阴灵们点了点头,“好啊,那你再骂一万遍好了。”
“……”
亓官幼扶住了突突跳的额头,“好啦,不要吵啦……”
众人手动拉链封嘴,瞬即安静。
一个老人阴灵道:“孩子,我们本来就是你救的,你要怎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只希望你不要感到为难。”阴灵们由于闭嘴,只能疯狂点头,是啊是啊!
亓官幼道:“奶奶你可别这么说,你们是我的家人,我既然救了你们,便要救到底,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们才行。”说着,跳下了床,背手低头,眉头紧皱,好似个小老太太一般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似在思考。
有阴灵道:“少宗主在想什么?”
她却竖食指于唇前,摇一摇头,示意莫要说话。众阴灵便一声不出。过了一会,又见她忽然停步,奔到桌前,拿了白纸墨笔,刚要写,却忽然停住,叹息一声。她一手撑头,嘴巴一翘、鼻子一皱,夹住了笔杆,望着窗外出神。
众阴灵再也忍不住了:“少宗主到底要干什么呀?”
亓官幼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已经决定好了。这个剑匣,我……不炼了。”
“啊???!!”
阴灵们大吃一惊。
亓官幼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不炼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总有些不安,我总觉得,还是把你们留在我身边,我能听得见你们的声音,感受得到你们的存在,我才安心一些。反正我只要不生气,不心烦意乱,就不会有事。这段时间以来,我也没有失控过,是不是?我可以派人把阴灵带到这里,我吸收了阴灵,然后在这深山老林里待着,修身养性,种种菜、养养狗,做做饭,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不也很好吗?一箭双雕,你们说是不是?”
阴灵们迟疑道:“可族长不同意怎么办?”
亓官幼沉默了会,定定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自己做的决定,我自己心中有分寸,自会担当,还需要爹爹同意吗?我要保护你们,那就是要保护你们的!”
“可是……”阴灵们又道:“你还年轻,外面有大好的世界等着你去闯荡,你真的愿意为了我们,在这深山老林中孤孤单单过一辈子吗?”
亓官幼:“有何不愿?”
阴灵们眼中涌上泪花,泫然欲泣。
亓官幼又道:“再说了,我有你们,一点都不孤单。而且我想与你们一起去闯荡世界,带你们看遍山川湖海,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到来的。”
这下,阴灵们再也忍不住了,泪如泉涌,奔流如注。
亓官幼再道:“说到底,我心神不宁,容易失去自己的意志,是因为我的心还不坚定,若我心坚定,你们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我。”说到这,眼睛一亮,茅塞顿开,“我忽然明白了……”
激动之下,她奔到峰顶临近悬崖的一块巨石上,望着无边山色,迎着山风,张开双臂,好似拥抱天地万物,纵声欢呼:
“我明白了!”
“人生在世,修的是心,不是剑!”
“若我心强大,强大到所向无敌,强大到坚定不移,强大到包容万物,那么,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区区一具躯壳算得了什么?全世界的阴灵,不论真假不论善恶不论美丑……统统又算得了什么?整个世界,都掌握在我的心里。”
“那个时候,我不必再封闭在这深山老林里,全天下所有的地方,我走到哪儿,便吸收哪儿的灵魂。总有一天,我会和全世界的灵魂,走遍天涯海角,共度人间烟火,那才是……我的赤子之心,我的人间正道!”
她是那样的激情澎湃,呐喊声空谷传响,直冲云霄。
惊起白鹤一飞冲天,掀起漫山遍野的清风。
漫山的森林为她哗哗鼓掌,遍野的鲜花为她绽放笑颜……天地之间,都为她让了颜色!
阴灵们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为这女孩的舍身守护而感动到流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若有可能,阴灵们也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这个美好的女孩。
女孩方才还犹豫,如今豁然开朗,再不纠结,道:“我这就给爹爹写信。我要告诉他,女儿已经决定这么做了,不是商量,而是已经决定好了!谁也拦不了我!谁要是拦我……”轻轻哼一声,嘀咕道:“拦我也是没有用的!”提笔便写,洋洋洒洒落字千言,最后落款,把她自己和所有阴灵的名字都写上,到了傍晚才完成,甩甩手爪,一刻不敢多耽,托洪天福将信带给爹爹。
寄信之后,亓官幼一直忐忑不安,担忧爹爹生气失望,真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苦恼、纠结、担忧……与写信时的硬气大相径庭,每天坐在窗边,望着外头出神,盼望洪天福尽快将回信送来。
眼见洪天福一日未归,紧接着她又开始幻想爹爹在家中大发雷霆、坚决不同意的样子,若是如此,她要如何?只得自食其力,用行动证明,至少不要在物质上依赖爹爹。
于是她便开始很有干劲地忙里忙外,播撒种子,浇水施肥;清扫家中;砍柴打水;亲手做了面饼去山下的万祖乡镇贩卖,换些银两……总之,尽量像个大人一样操持家中事务,好向爹爹证明,她能照顾好自己和阴灵。
与此同时,她不忘每天掐着手指算日子——
一天
两天
三天
四天……
以往四天就能来回,但这都第五天过去了,为何阿福哥哥迟迟不归?
她越发紧张担忧,还有一点失落,心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爹爹太生气了,打算忙完手头的事务,和阿福哥哥一起回来说教我?”越想越有可能,忽然间心情低落,什么都不想干,便是去床上瘫着,辗转反侧,唉声叹气。
颓废了一会,她又想:“我这忒也没用,只是没回信就灰心丧气啦?这还怎么担得起重任!”于是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浇水施肥清扫家中砍柴打水,只是心不在焉,有时食不下咽。
如此又忙了几天,起初,她虽心不在焉,却也是清晨起床,忙到傍晚收工,但渐渐地,越来越有心无力,时常赖在床上瘫一天,寝食难安,只是胡思乱想。
如此过了几天后,一日,她起了一个大早,却也不种菜不练剑不卖东西,只是坐在山头,一言不发眺望山下,一直待到夕阳落山,饿了便随便摘点野果,或是啃食又干又凉的面饼。每日如此。
她无数遍念叨:“阿福哥哥什么时候回来?阿福哥哥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真的打算与爹爹一同来回说教我?”
阴灵们看出她烦恼,劝道:“少宗主,我们进剑匣中没关系的。”
她之前还忧思重重,当下一听这话,却又心如磐石,“不行!”
她虽是担忧,但也只是担忧惹了爹爹生气失望,倒不是犹豫要不要将阴灵炼入剑中。所谓孝道与仁义难为两全。当然,她心知若是自己执意用避世替代炼剑,爹爹若是拗不过她,生气过后,多半也就允了,可怎能将惹爹爹生气当成家常便饭,岂非不孝?
夜里,她仍是辗转反侧,忽听窗外响动,有人道:“少宗主。”来人正是洪天福。
她心猛的一跳,跳下床去,穿窗跃出,本以为仍看不见他本人,却不料,这一次,这人竟是没跑,不过头上戴了纱帘斗笠,遮住了容貌。
她此前一直好奇他真容,当下却全无兴趣,开口便问:“爹爹的来信呢?”
洪天福沉默了会,才道:“回少宗主,族长最近公务繁忙,没来得及写信,要属下口头传述。”
亓官幼大感奇怪:“爹爹以往再繁忙也会来信的。而且,这次阿福哥哥去的时间为什么这样长?”暂且放下疑问不管,又道:“那好,我爹爹说了什么?”
洪天福道:“族长说,要少宗主潜心修炼剑灵。”
亓官幼:“原话是怎么说的?”
洪天福顿了顿,才道:“族长说:让这孩子什么都不要多想,务必加紧修炼剑灵。”他学着亓官平的口吻重述,又道:“族长还让属下监督少宗主炼剑,若少宗主有所懈怠,便让我及时禀报族长。”
亓官幼失落道:“我亲自回去跟爹爹说。”
洪天福却闪电一般,道:“不可!”
亓官幼头一回听他说话这般快,不觉一愣,“为何不可?”
“因为……”洪天福轻咳一声,哑声道:“不瞒少宗主,族长最近繁忙,被族中事缠得焦头烂额,这也是属下回来晚的缘故。属下当日回去,耽搁了几日才幸得见到族长一面。只怕少宗主这会回去,会叫族长更加烦扰。”
亓官幼:“好吧……”心想:“过段时间,等爹爹忙完了,我再写信给他。”仍是不炼剑。
洪天福见状,多次提醒她炼剑,她被念叨烦了,便道:“那请你去向爹爹告状吧,反正我要见他一面,他来了正好。”说罢,以为洪天福会回去禀报爹爹,却不想他竟一声不吭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亓官幼又写了封信,托洪天福带给爹爹。这一回,洪天福倒是提前回来了,却依然口头转述。
他似是赶得匆急,气喘吁吁,良久未说出一个字。亓官幼递水给他,却见水从杯子里洒了出来,原来竟是他手抖,不禁担忧:“你没事吧?”
洪天福颤颤道:“没,没……”双手抱着水杯,却仍是抖着手,咕咚咕咚大口仰灌,喝得急了,呛得连连咳嗽。
亓官幼以为他连夜赶路,疲累至此,急忙给他拍背顺气,等他勉强缓和一些,才问:“我爹爹说什么了?”
洪天福踌躇片刻,回道:“额……族长说,说……让,让这孩子什么都不要多想,务必加紧修炼剑灵。”
亓官幼刚要说话,忽然想到什么,双眉蹙起,半晌,又缓缓展眉,佯装无事,问道:“我爹爹还说什么了?”
洪天福噎了一下,低声道:“这……没,没说什么……”捏着水杯的手又细细抖了起来。
亓官幼双目一凌,厉声道:“你撒谎!”
“啪!”一声,洪天福双手抖得厉害,没拿稳,水杯跌落在地,玻璃四溅。他单膝跪地,俯首道:“请少宗主息怒,属下……属下没撒谎,句句属实!”他几乎是咬着颤栗的牙关说出的。
亓官幼却越发觉得可疑。
一来,爹爹怎可能只交托一句话?而且,这句话与上次洪天福说过的一模一样,显是这洪天福撒谎。但问题是,他为何撒谎?如果他果真见到了爹爹,爹爹总会跟他说几句话才对,断不至于叫他重复上一次的话,而且除了这句话,他竟说不出别的话了,难道是……洪天福根本没见到爹爹?
二来,洪天福气喘手抖,结结巴巴,明显的慌张,甚至惊惧,与以往那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到底是什么事,让他这般失态?
难道是……她心中猛地一紧,“家里是不是出事了!爹爹是不是出事了!?”
洪天福哆哆嗦嗦摇着头:“没,没有……”
哪能没有?就冲他这反常的样子也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件事,一定很不好,才会让洪天福这么慌张恐惧。
亓官幼见他不说,便也不欲多问,直接提步便奔,却被洪天福拦住,听他道:“少宗主去哪?”
她心慌得厉害,一遍遍念叨:“我要回家!我要见爹爹!”
洪天福咬牙道:“不可!”
亓官幼又急又怒,心中杂乱情绪乱冲乱撞,一股怒火蹿上双目,“说了叫你不要拦我!”抬掌劈出一记手刀,将他打晕在地。
泻出火气的刹那间,她忽然清醒了一些,望着晕过去的洪天福,深感愧疚,“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将他搬到床上去,心念一转,又奔到炼剑房,将插在火炉中的、尚未炼化成剑匣的宝剑拔出,用布裹住,缠在背上,一路翻山越岭,飞奔赶往天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