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天京都时,正是深夜。
她刚赶到恸汀府,便惊得停下了脚步——大门上,贴了封条!
这是为何?
出于直觉,她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翻墙进去,弓身贴墙行进,虽然脚步又轻又稳,可是心跳却越来越快。直到一路到达府内,看到眼前一幕,腿脚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血……都是血!
府内血气弥漫,寒气森森,空无一人。
人呢?都去了哪里?
她本想冲出去问府中人去了哪,但想到父亲曾经的告诫,以及过往被陷害被欺骗种种经历,心知做事不能冲急莽撞,不能轻信他人,便是咬牙忍了,为避免被别有居心的人抓到以作把柄,在泥地里打了个滚,把脸抹黑,如此改头换貌一番,才放心出去打听。
眼见此时街上有族人巡逻,她心知保险起见,不能询问巡逻的族人,只能询问邻家百姓,恰好发现不远处有一大婶正在往屋里收货摊,几步过去,正要询问,却在这时,听得身后传来一男子声道:“前面那小孩儿,过来!”这声音肥厚油腻,纨绔劲儿十足,正是罗韬!
亓官幼强行按捺住狂乱的心跳,寻思:“我虽然把脸抹黑了,但罗韬与我相识,肯定能认出我。我一过去肯定就露馅了。现在正是深夜,不如我装没听见,走为上计!”
她正要逃跑,却不料一个醉酒大汉摇摇晃晃冲她走了过来,嘴里骂道:“你们娘俩儿吃我的喝我的,还要离开老子,反了你们了!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一把抓起亓官幼的头发,抬起巴掌欲扇。
亓官幼要想避开这一掌,何其容易,却想到罗韬就在附近,为了掩饰身份,只好装成一个不会功夫的少女,兀自忍耐,下一刻,“啪啪”两响,那大汉左右开弓,扇了她两巴掌,又将她一脚踹入泥地里。
那泥地里有狗尿牛粪,臭气熏天,糊了她满身,她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可当下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听见罗韬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亓官幼那个斗天斗地斗人的小魔女,原来不是啊……要是亓官幼那小丫头,早就一拳顶上去了……走走走,继续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小家伙给我找出来……”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远去。
亓官幼暗松了口气。然而一波刚息,一波又起。忽听得一声女人惨叫,原来是那大汉正揪出了大婶的头发,显是将大婶和亓官幼当成了他的妻女,因为家中矛盾,酒后施暴发泄怒火,正要一巴掌呼过去,却是掌落半途,手腕忽然被一只小手握住,强行定在了原地,落也落不下去,抽也抽不走,渐渐地,腕骨发出咯咯声响,好似要被那纤细小手拧得脱臼,直叫大汉疼得龇牙咧嘴,终于从酒意中清醒了一些,偏头看去,却迎面撞上一只飞来的拳头,“砰!”的一声,大汉昏倒在地。
亓官幼甩了甩手,没好气道:“大叔,你就先在这泥坑里睡一觉反思反思再说吧!”
她转眼看向大婶,道:“您没事吧?这大叔有没有伤到你?”
大婶:“没有,谢谢你啊小姑娘。”见她满身脏污,都认不出容貌了,道:“你要不要到我家来清洗一下,换件衣裳?”
亓官幼摇头道:“不用了……大婶,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大婶:“可以。什么事?你问,只要我知道。”
“我……”亓官幼酝酿一番,道:“我想问,恸汀府为什么被封门了?府里的人去了哪?是这样的,我……我……我听说恸汀族长乐善好施,我千里迢迢赶来这,是为了……为了找恸汀族长帮忙救救……救救我家人……但是我看见恸汀府被封了,这是为何?”
只见大婶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偷听,拉了她到角落里,低声道:“我劝你不要再和恸汀族……或者说,不要再和亓官氏扯上联系啦。他们现在也帮不了你啦!”
亓官幼忙道:“为什么?”
大婶细细说来:“听说,最近各地断断续续发生命案,都是被一剑杀死的,都说是亓官幼杀的。为了这事,各族还开过四堂会审,我也去旁听过。那天,亓官平与那些指认亓官幼的人对簿公堂,力证不是他女儿杀的人。那些人叫亓官幼出来对峙。亓官平说他女儿身体抱恙,不方便出来。众人又说什么‘只是问话,身体抱恙还不能说几句话啦?莫不是做贼心虚?’很多人,包括我,大家都觉得这话说得不错,但亓官平就是不肯让他女儿出来对峙……
亓官平不肯交人,最终,各族联合起来搜恸汀府,将恸汀府搅了一个乱糟糟。亓官平说这事跟亓官氏无关,只抓他一人就够了,可是湿婆女却命人把亓官氏全都抓去会审司大牢啦!说什么言行逼供,要让那些人吐出亓官幼的下落。”
亓官幼:“那恸汀府中就没人反抗吗?”
大婶好笑道:“反抗?这恸汀族现在不是被温烟雨管着吗?恸汀族人都听那温烟雨的。其他各族联手抓人的时候,只有亓官氏的人反抗啦,其他非亓官氏的恸汀族人都听温烟雨的命令,不得反抗。亓官氏人少势微,就算是亓官平剑术高超,怎么可能打得过其他各族联手啊,人家其他各族族长也都不是吃素的。”
这话确是不假,亓官氏与恸汀族并不划上等号。亓官氏只听亓官平的,而恸汀族只听族长的,现在代任族长是温烟雨,族人自然听温烟雨的命令。
大婶叹道:“其实只要把亓官幼交出来,啥事也没有,可亓官平偏偏不交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亓官幼却清楚,爹爹不肯把她交出来,是因为他反抗了一顿发现没用后,才幡然醒悟,这是一场有来无回的鸿门宴!她就算是去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仍会被众人强行指认她就是凶手!爹爹是为了保护她,才不肯说出她的下落。
想到这里,她不禁湿了眼眶。
心想,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叫这帮人费尽心思置她于死地?
湿婆女族误以为陀罗门门主是亓官幼杀的,所以湿婆女族与亓官氏有仇,伺机报复,尚有原由。而温烟雨与亓官氏为敌,一来是为了替父报仇,二来趁机夺取族长之位,也尚有原由。
那么,其他人呢?是真的以为她杀了人?还是说,某一部分人暗中收了贿赂好处,故意栽赃抹黑她,四处传播谣言。而这些传谣的人,本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皆有分量,令人信服,再者三人成虎,一传十、十传百,传播的谣言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而其他的局外人,起初是半信半疑,但一来,谣言的声量太大,而辟谣的声量太小,人们被谣言包裹着,时间一久,自然会倾向于听信谣言;二来,她此前执意吸收阴灵,而阴灵在不少人眼中是敌人,她与阴灵为伍,便也是人族的敌人,本就不受待见;三来,她迟迟不出面澄清,便会被人以为是心虚胆怯,叫人越来越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
亓官幼,真的是杀人魔头!
果然,大婶道:“这亓官幼年纪小小却做下这些恶事,啧啧,大人怎么教的……”
“不是我杀的!”
亓官幼喝断道。
她脸上黑乎乎,然而一双眼睛,却红得发亮,如似火烧!
把那大婶吓得“哦哦”了两声,都来没得及细想她方才的话,便匆匆跑回了家中,躲了起来。
亓官幼也不多耽,想起方才那大婶的话,知道她的家人正被关在会审司,立时奔至会审司。她脚步轻、快、稳,一路躲过巡查的族人,翻墙跃进,隐在暗处,贴着墙壁躬身前行,突然,听得窃窃私语,登时停下脚步,竖了耳朵仔细听——
“啧,我刚从审讯大牢里出来,够惨的!”
“怎么啦怎么啦?说说!”
“里头的人对亓官平严刑拷打,让他说出亓官幼的下落,他死活不肯说。后来,审讯的人又让他二选一……”
“选啥?”
“咱们不是把亓官氏一大家子都抓了嘛,审讯的那帮差役就让亓官平在亓官氏和亓官幼之间二选一,如果说出亓官幼的下落,那就放了亓官氏这一大家子人,如果不说,那就把亓官氏这一大家子全都杀了。”
“啊……”
“啊什么啊!要我看这不过分,亓官幼杀了这么多人,比亓官氏那几十条人命多多了,灭她满门算是便宜她了!”
“说得也是……那亓官平选了什么?我觉得他就算是保护他女儿,也不至于把家里这几十口人全都搭进去。”
说到这里,忽听从巷子的黑暗深处,传来“嘎吱,嘎吱……”和“滴答,滴答……”的声响,原来是几个车夫推着一辆推车,从暗中走了过来。
那推车上显是放着什么?堆积成一座小丘,被草席遮盖,走得近了,借着月光一看,那分明是几双惨白的人脚,从草席边缘露了出来,所以……推车上堆着的,是人!而那“滴答”声,正是车上的人在滴血!
便也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
亓官幼背上寒意横生,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推车。
这时,又听得一声爽歪歪的笑骂:“这帮蠢货真是没脑子,意气用事,也不想想咱们为什么抓他们,当真是为了那小丫头么?那小丫头算个屁,老子一个手指就能碾死她……”
另一男子温声打断道:“韬,注意场合。”
“是是是,温大堂主,啊,不对……是……温族长……哈哈哈哈!”
说话之人,正是罗韬和温烟雨。
只见罗韬踹了几脚推车上的人,那车上的人堆积得不少,这么一踩,登时松动,一个人头从草席边缘露了出来,尽管光线晦暗,但因为太熟悉了,只需要看一眼,亓官幼便能立时认出来,这是,子楠姐姐!
从小到大陪侍在她身边的姐姐,此刻,脸色惨白如鬼,哪里还有半点活气儿?双眼大睁,分明,死不瞑目!
所以……那个“二选一”的问题,最终选择的答案,是她,亓官幼。
“不……”
她不相信爹爹这样心善的大家长,会选择为了保她一人,而选择牺牲亓官氏所有的家人!就算是她苟且捡回一条命,她也会痛苦地过一辈子,爹爹了解她,断不会让她背负这么多条人命苟且过活。
果然,又听得罗韬道:“就说这帮人傻,为了保护那小丫头,一块儿咬舌自尽了,哼……不知道这帮蠢货是怎么想的。”
亓官幼猛地一僵。
温烟雨低声道:“不能是傻,就算是把那丫头的行踪交代出来了,又能怎样?”
罗韬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是,不能怎样,亓官氏一大家子人,该杀,还是要杀的。与其平白再搭上亓官幼一条人命,倒不如,不要让亓官平为难,大家一块自杀,保住亓官氏的最后一点希望。
“好吧,还算是这些人有那么点聪明……”罗韬撇了下嘴,吩咐车夫,“去,你们将这些尸体挂到城头上去!晒干啦再撤下来!我就不信亓官幼那死丫头看到这些干尸还能藏得住!”
车夫听到后,许是觉得这个决定有违人道,小声嘀咕,并不行动。
温烟雨冷冷地道:“怎么,罗少堂主的话,你们不听么?这么一些族内,不,不是族内,是整个人族的叛徒,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现在相当于恸汀族长,是当今天下四大权势之一,他若有令,谁敢不从?几个车夫诺诺应是,推着尸车往城门那里去了。罗韬和温烟雨也随后离去。
人走风凉,寂寂无声。
徒留亓官幼全身血液被冻干了似的,僵在原地,泪流满面。
过了许久,她才动弹一下;半晌,动弹两下,活动下脚腕;再半晌,发了狠的狂奔起来。
她要去救人……把死去的家人都救回来!
她知道,也许这时候,旁人会觉得人都死了,最好忍气吞声,将事情查明,伺机而动。可是要亓官幼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家人被悬尸城头,她无论如何都绝对,绝对,绝对,做不到!她宁愿最后拼死一战,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再说……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她身影一闪,纵上墙头,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重重房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