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引剑断手,这时,忽听:“铛——!”,悠长袅袅,声如洪钟,如聆梵音。亓官幼顿感一丝清明抚过灵台,杀意大减,“咣当”一声,宝剑掉落在地。
有人道:“这是什么声音?”
“没猜错的话,这应是金刚铃,大梵天族的两大神器之一,一般用来破除魔障,净心明神!”
“何人在振铃?”
这时,只见一抹香云般的白影飘然站起,步步生莲,来到亓官幼的身边,道:“小僧作证,少宗主没有杀人。”这声音沉静和穆,蕴含着令人平心静气的力量。
亓官幼此时神志清明,自然认了出来,方才替她振铃解围的,正是无归大师。
女门徒道:“你怎么作证?”
无归单手立掌于胸前,道:“小僧昨晚与恸汀族长以及少宗主在一起,切磋两族的剑道和禅意。”
此言一出,各方的反应不尽相同。
亓官平昨晚在睡觉,哪里与他坐禅论道?听闻此言,自是惊讶,却是强行忍住,见亓官幼面露茫然惊讶,显是同样不知自己如何与无归在一起了,便知无归打了诳语,意在为他父女二人解围,低声提醒她道:“有无归大师为你作证,那是再好不过!别露了馅!”
亓官幼领悟父亲意思,紧张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也不知无归大师为何要替她说谎,常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岂非破戒?
而无妄无忧更是惊得呆了。须知,昨晚,无归明明跟他们两人在一起坐禅论道,又怎能证明少宗主没杀人?显然,无归破了不妄语戒。
而且,这是他第一次破戒。
他一向守戒自律,谁能料想,如今,却为了一个并不熟识的小女孩,撒了谎。而且这个谎,格外引人遐想。果然,那女门徒冷笑道:“你一个和尚,深更半夜与一个女子在一起?”
无归:“是的。”
大梵天一直正襟危坐在首座上,闻言,眉心微蹙,沉声道:“无归……”
无归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俯首道:“师父,弟子……只是实话实说。若弟子有罪,回去甘愿受罚。”
看台上不少观众见他连师父都敢反驳,所言哪里还有假?不禁议论纷纷,闲言碎语:“要不怎么说是‘花和尚’呢……看着道貌岸然,肚子里却藏着花花肠子,修的假佛陀罢了!”
无忧眼见大师兄一世功名就要毁在花边新闻上了,实在看不下去了,也站了出来,朗声道:“各位听好了,昨晚,不止是我大师哥在场,还有我和二师哥……”回头望了一眼无妄,挤眉弄眼一番,示意:你倒是说句话呀……
无妄撩起半睡半醒的眼皮,还给他一个眼神:还用你说。
他简洁有力一个字:“是。”几步过去,与无忧并肩站在了无归身旁。
无忧道:“我师兄弟三人,与族长和少宗主一起坐禅论道,实在没看见少宗主还有空出去杀人。”
他说起谎话来,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自然极了。加上无归修佛道,讲究的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虽然有“花和尚”的污名在外,但因着他平时做过不少善事,留给世人的,大抵是个得道高僧的清白形象,令人信服。再者,陀罗门仅凭一张嘴指控亓官幼,并无其他更加有力可信的证据,凡此种种,众人一开始对亓官幼的质疑消了大半。
而大梵天作为此次会议的主持人,本应是客观中立的态度,却不料自己的三个大弟子为亓官幼作证,如此一来,岂非打脸,还主持个什么劲?况且,他知道这三人撒了谎,却不好揭穿谎言,否则恐有损大梵天族的声名,心中着实气闷,便是不愿在这里多待,不再多说,冷着脸面,默然离场。
而他这个主持人都离场了,这场审判会议还怎么开下去?自然是解散罢了。
一时之间,谁也想不到,因为这师兄弟三人的加入,局面陡然反转。
观众们纷纷散去;而猎人族本就不关心,只是来凑个场子,为最终结果压阵的,当下眼见没他们的事,自当离去。
至于湿婆女族和陀罗门,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奈何当下没有铁证,把亓官幼钉死在杀人罪柱上,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一个个女弟子目光狠厉,瞪着亓官幼,在她面前挨个招摇走过,似在说:咱们走着瞧……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全场走得几乎没人了,清净了许多,只剩亓官氏父女,还有“无”字师兄弟三人。
亓官幼松了口气,道:“大师,谢谢你。”
亓官平也拱手道:“多谢大师相助!”
无归始终面带微笑,道:“不必谢。”
无忧讪讪道:“我们大师哥可是真佛陀,从不打诳语,这是平生头一回!”
无归微微拧眉,轻声道:“勿要狂言。我本凡人,与佛有缘,却无分。”若说他仅是自谦,又或是真的这样以为,却见他眉宇之间,添了几分黯然神伤,似乎藏有什么心事,无法排解。
亓官幼也觉得出家人破戒是极为严重的事,她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得到无归破戒相助,道:“大师为何帮我?”
无归笑言道:“因为小僧相信,少宗主乃仁善之人,怀有赤诚之心,这样的好人,为何不帮?”
无忧摸摸她的头:“是啊是啊,你个小孩儿能有这番觉悟,我大师哥欣赏你,所以帮你。”
亓官幼把他的手拨走,顺了顺自己的软发,嘀咕道:“我可不是小孩了。”
无忧嘻嘻一笑,调侃道:“小孩才总是说我不是小孩!”说着,飞快伸手,又揉了揉她的头,见她瞪眼看过来,佯装害怕,闪身躲到了无归身后,只冒出一颗头,呲着大白牙嘻嘻哈哈着。
无妄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才是幼稚。”又把眼皮垂下去,继续半睡半醒着。
被这几只小蜜蜂小莺燕包围着闹来闹去,无归笑弯了眼睛,温声道:“小孩哪里不好?小僧以为,那真是很好很好的了。当少宗主认为自己是个孩童,并为此感到高兴的时候,小僧可要为少宗主祝贺了。”
亓官平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亓官幼却愣愣的,“为什么?”
无归只道:“少宗主会明白的,明白的那一刻,少宗主便真正地长大了。”
回到家后,亓官幼异常疲惫,准备换了寝衣睡觉,伸手探进衣橱,却不经意的,手背似是蹭到了什么黏湿的东西?
她没多想,抓了寝衣出来,将衣物抱在怀里,视线掠过手背,陡然僵住,只见一抹红色在纤白手背上格外扎眼。
这红色的东西,是什么?
她凑近鼻端嗅闻,骤然呆住,半晌,再把手探进衣柜中,抓到那件湿乎乎的衣服出来,当触及到那白衣上的一滩红色时,她全身血液都冻住了——
血。
怎么会有血?
哪里来的血?
这时亓官子楠正好进来,见她手里捧着一件血衣,僵立在那,似是吓得不轻,急忙跑过去,关切道:“少宗主,你怎么了?”
亓官幼呆呆摇了摇头,半晌,终于回了点神智,双手一松,血衣掉地。她喃喃道:“不是我……”可是一低头,双手已沾染鲜血,不是她还能是谁?她两只小手不住地往衣服上搓擦,却是越擦越血糊糊的,哭着摇头,“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亓官子楠将她搂入怀中,哽咽道:“姐姐知道不是你……”
自那以后,亓官幼一连几日打不起精神。亓官平多次劝她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但她没有心思,便是闷在家里哪也不去。不过时间一长,眼见爹爹头发白了许多,终是不忍叫爹爹担心,便强打了精神,把自己全身上下捂得严实,出了家门。但实际上哪有那个心情?只是出去找了个角落蹲着,自己玩小石子。
玩着玩着,忽听见几个街头少年在说什么“少宗主杀人不眨眼,杀了人还不认罪!真是个女魔头!”正说着,一个少年捂住后脑勺,大哭起来:“哇!谁打我?好痛啊!”
另一个少年道:“是她!她用石头打了你!”伸手一指,指向的人,正是蹲在角落的亓官幼。
亓官幼似是刚回神,听到“石头打人”,低头一看,手里哪还有小石子?莫非,真的是她打了人,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心中一凉,再抬头,只见那几个少年怒气冲冲,向她奔了过来,似要还手报复。
这一刻,她神智忽然不受控起来;而眼中,凶光毕现……
就在清醒的意识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她听到了一句呼唤:“孩子……”
是爹爹?她意识清明一瞬,但随即一灭,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以后,她满面茫然,见爹爹守在床前,神色忧倦,问道:“我怎么睡着了?我……”她分明记得,自己在街边玩石子,有几个少年骂她,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听爹爹道:“你玩累了,睡着啦。”
亓官幼听他声音嘶哑,面色憔悴,不禁担忧,道:“爹爹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坐起身来,为爹爹捏肩捶背,却是余光一瞥,忽然发现爹爹手上缠着白布,道,“爹爹,你的手怎么了?”
亓官平微微一怔,将手掩在袖中,不在意道:“我本想亲手给你做顿饭吃,但手艺生疏啦,一个不小心,反被菜刀割手啦……”说罢,自嘲一般,咯咯笑了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亓官幼忙给他顺着背,“爹爹怎么咳嗽?”
亓官平摆了摆手,“不碍事,昨晚感染了风寒,喝着药,过几天就好了……”说着,又咳嗽了几声,可谓一声比一声激烈,惹得亓官幼担心无比,不得不说:“我照顾爹爹。”
亓官平一听,仰头咯咯一笑,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终是能叫女儿孝顺爹爹一回啦!还记得小时候,你一生病,我整日整夜地守着你,照顾你……”
亓官幼立时道:“我也守着爹爹,照顾爹爹!”
亓官平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孩子……”
亓官幼殷勤道:“我去给爹爹熬粥喝!”说着,跳下床去,准备穿鞋,却发现鞋底有泥、还有树叶,奇怪:“我鞋上什么时候黏上了泥?”又想:“也许是之前去院子里走动才黏上去的。”也不大放在心上,穿了鞋子,出门一看,发现外面土地湿漉,秋风料峭,递来一阵寒意,惹得她打了个哆嗦,正巧碰到子楠过来,问道:“最近下雨了吗?”
子楠道:“是呀!昨天下的,一场秋雨一场寒,院里哗啦啦掉了许多树叶,天也变得更冷了!”
亓官幼又想起自己鞋上的泥叶,心道:“我这鞋子上的泥巴和叶子,肯定是下雨的时候,踩在地上黏上去的。可是……我不记得下过雨了……那只能是在我睡觉的时候下雨了。我若是睡觉,定是无法走动,可我这鞋上的泥是怎么黏上去的?”
四下一看,又是一惊,她道:“这不是我的院子!”
她方才在卧房里还没发现异样,当下出来以后,四下一看才发现,这院落分明不是她常住的院落。恸汀府分为东西两边,她以前住在府邸的东边,现在,却住在了府邸的西边,这却是为何?
亓官子楠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幸而亓官平出来解围,道:“我突然感染风寒,怕是东厢房住着晦气,便叫人搬走啦。以后咱俩就住在这西边。一样的,都是咱们的家。”
亓官幼:“那……那我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搬到了这里?不然,我怎会没有察觉自己搬了地方?”
亓官平一噎,低头咳嗽几声,含糊道:“嗯嗯,你睡得跟小猪一样,叫也叫不醒,雷打不动。”
亓官幼:“是么……”
可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左厢房住了十几年,是爹爹与妈妈的新房,爹爹是个恋旧的人,此前从未有过搬房的念头,就算是曾经的旧物都保留得完好。而且,之前爹爹也生过几次病,可为什么单单这次却搬房了?
再者,此前她多次生病,爹爹就算是照顾她,也没有为她做过饭,却为什么偏偏这一回,爹爹本就生了病,明知厨艺生疏不精,却偏要为她做饭,还把手给伤到了?而且……伤的,还是惯使剑的左手?
这却不算完,以前爹爹生病,恨不得对她藏着掖着,不叫她担心,怎么这一回,不仅叫她知道,甚至叫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虽然照顾爹爹,她很是乐意,然而这些怪事加起来,却也叫她不得不怀疑,怕是其中另有蹊跷。
还有,鞋底有泥和树叶,说明她曾在下雨时、或下雨后,走在泥地里,可她为什么不记得?
说起不记得,她也同样不记得,那件血衣到底是如何沾上了血?只知道,有人指认她杀了人……
她越想越忐忑不安,呆了良久,脚抬了又落,反复几次,终于迈步出去。然而快要踱出院落,忽听到爹爹叫住她:“你去哪呀?”
她支吾道:“我……我去……我去厨房端碗甜水喝。”说罢,快步走出院落,贴墙往东飞奔,一旦遇见了人,不知为何突觉心虚,便是跳上屋檐飞奔。然而奔着奔着,忽然停了下来,再也走不动一步,因为前方没有屋檐可踩了,而没有屋檐的原因是……
前方一连片屋顶被斩了个稀巴烂,塌成了废墟。
而那,正是东厢房!
她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这里,发生过什么?
她跳下屋檐,踱步从正门进,只见院里落叶遍地,百年古树被拦腰砍断,墙壁上布满了剑痕……而这剑痕,是那样的熟悉,以至于她一眼认出,叫她全身血液几乎凉透。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声。她心猛的一跳,好似做贼心虚一般,拔腿要逃,然而,再听那脚步声沉沉稳稳,是那样的令人心安,于是不再逃了,转头看到来人的刹那,眼眶一热,狂奔到那人怀里,道:“爹爹!”
“没事,孩子。”亓官平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着。
过了片刻,亓官幼才平静下来,吸了吸鼻子,问道:“爹爹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
亓官平:“我还不知道你嘛?一撒谎就结巴,说给我熬粥,却变成喝甜水啦?厨房在南边,你却往东边跑,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爹爹的火眼金睛?”
亓官幼叹了口气,“还真是……”
顿了一顿,她道:“对了,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但我不知道?”双手捧了爹爹的手,“这是不是我干的坏事?”她两只小手抱着爹爹的大手,捂在心口,甚是心疼,眼中泪水滚滚,簌簌掉落。
亓官平却爽朗一笑,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爹爹的手不碍事。”折了一根树枝,道,“幼幼,还记得小时候,爹爹怎么教你使剑的吗?”
亓官幼:“当然记得!”
亓官幼:“来,再跟爹爹练一遍!”
“好!”亓官幼也折了一根树枝。
枝上绿叶潇潇,新雨涔涔。她抖腕一震,枝上的叶子震落翩飞,化作利刃,倏然射出,将同样震落翩飞的雨水,切成千千万万滴,哗啦啦啦,萧萧而下。
在这飒飒叶雨之下,父女两人,一老一幼,一招一式,一来一往,练起了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
父女二人都已气喘吁吁,却痛快得哈哈大笑。
亓官平道:“还记得爹爹当初教你这二十四式剑招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亓官幼道:“爹爹说,天下剑术,不管如何变幻多端,却是万卷不离其宗,总是围绕这二十四式基本剑招拆解、重组,施展开来。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我把这二十四式练习到天下最快,此快,为出招快,变招快,那么不需要练习什么名门剑谱,便可天下无敌,无懈可击。”
亓官平:“不错。管对方是什么五花八门的剑术,咱们只要将最基础的二十四式牢牢记于心中,便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剑招如此,剑心如此,做人亦如此,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