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方才她喉咙与四肢同时被松开,且断手切口平齐,想必是这些手是在瞬息之间,被一剑斩断。由是出剑速度非常快,猎人们的手先断,后知后觉才发出惨叫。而猎人的肌肉硬度远高于常人,要在瞬息之间一剑斩断,出剑力量须得强悍才行。而事实上,她周围的人也的确被磅礴的剑气震开数丈。
足以可见,出剑之人,剑术超绝。
而且,亓官幼直觉:“这人的剑术在我之上!”
而她的剑术排行第二,在她之上的,唯有一人,只能是……“爹爹!”尽管还未见来人真面,她却已惊喜地喊了出来,下一刻,便被一只大手拦腰抱起,护在怀中,这才得空回头一看,只见爹爹来时淋了雨,发丝衣物湿黏凌乱,狼狈之余,又是担忧,又是愤怒,好似一夜间苍老了好几岁,叫她看得心中一阵酸痛,却也来不及伤悲,想起爹爹护她,便联想到阴灵也需要她护,忙道:“爹爹你来得正好!我们两个联手一定能胜了他们!”
却被爹爹喝了回去,“胡闹!”
亓官幼心中一颤,刹那间,因爹爹的训斥而感到委屈,鼻尖涌上湿红酸意,却也知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不能连累爹爹。方才她是突然有了倚靠,激动之下,这才脱口而出,当下顿了一顿,重新冷静下来,点头道:“对的,爹爹你还是不要管了!我方才就跟这些人说,我已经不是恸汀……”
却不等她说完,爹爹又是喝道:“不准再说啦!”转而对众人斥道:“诸位都是各族子弟,自持端正,却合起来对付我家小女一人,未免太卑鄙了!”
他激愤难平,说起话来,声音、身体都颤得厉害。谁也不知,这位父亲在看到自己疼了一辈子的女儿快被掐死的那一刻,心疼得恨不得死去,恨不得把这些人当场杀个精光。
而其他人却与他心境大不相同。尤其方才有猎人被他砍断了手,猎人族自是感到不满,道:“不是我们欺负人,是你这闺女偏要找死,温堂主好言好语地劝过了不止一次,但你闺女说什么也不听,就是要救走这些阴灵,我们为了保护人族安危,自然不能让她胡作非为。”
“怎么,你父女二人要公然造反吗?还是说,你们恸汀族是要和全人族作对?”
听到这里,罗韬不满地打断道:“诶诶诶,你怎么说话呢,别把这屎盆子扣在恸汀族头上啊!亓官幼私藏阴灵一事,可是我们温堂主亲自举报的,否则不定让这丫头闹出什么更大的祸灾来!温堂主代表的才是恸汀族,亓官氏做下的孽,得亓官氏自己来担!”
其他人听了,点头附和:“是啊是啊,温堂主也是恸汀族的人,也没见人家这么是非不分。”
有猎人道:“可亓官氏掌管恸汀族是铁打的事实,怎能说跟恸汀族没半点关系?除非……”
除非之后的话,大家心知肚明,却也不好直言,只是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时斜眼偷瞄亓官平。
有猎人不耐道:“啰嗦个屁,总之一句话:你父女二人要联起手来对付我们么?”
他父女二人剑术高超,天下闻名,若是联手御敌,尚有胜算。可亓官平十分清楚,若果真胜了,并非他父女天下无敌,而是在场的人只是各族的少部分人,且都是寻常族人,若是日后其他各族联手寻仇,加上各族族长坐镇,就算他父女二人加上恸汀族全员,也难是对手。
亓官平到底是活了许久的岁数,心性沉稳老练,再怎么生气,也不会似亓官幼那般,凭着少年意气肆意行事。且他十分清楚,当下里,最重要的是保全女儿性命,切不可逞强好胜。再看这遍地狼藉,也知他女儿闹出的动静定是不小,自知理亏,原本对这些人以多欺少的怒气消了大半,抱拳道:“小女不懂事,我会带她回去受罚思过。”
有人却不同意,道:“她在这胡闹了一通,你想带走便带走吗?日后她若再来闹事,又该怎么说?不会又说她年小不懂事吧?”
“是啊,这丫头方才说,她与恸汀族没有关系啦,族长现在插手,是要把责任揽到恸汀族身上吗?”
“不是的!”亓官幼忙道:“爹爹,你别管我了,我自己……”没说完,“啪!”,脸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她捂着脸颊,双眼涌上泪花,愣愣地抬头望着爹爹。
这是亓官平头一回打她,而且,还是当众打她,他自己也心痛得无以复加,手藏在袖中、更是颤抖不止,却也知绝不能心软,当下,唯一能让他女儿收敛的人,只有他了,他若态度软化,只怕他女儿又会重振旗鼓,闹个人仰马翻。
他咬牙狠下了心,没有安慰爱女,对众人道:“小女不懂事,我这个做爹的,回去以后自会管教她。盼望各位能体谅幼幼年小,再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再有这种发生,任凭各位定夺,我定不会推卸责任……”
没听他说完,亓官幼便含着泪,狂奔而出。
跑出校场之际,她听到的最后两句话是——
罗韬脸面黑沉,狂笑道:“继续杀……”
“且慢。”温烟雨却白面和善,劝说道:“今日突发意外太多,各族不少人都受了伤,不如先到此为止吧。咱们将这些阴灵关入牢中,严加看管,日后再处理也不迟。”
之后的话,她便再没听见了。
她不知奔了多久,奔到一个密林时,忽的,眼前跃落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抬眼一看来人,便是眉心一皱,理也不愿理,拔腿调转方向离开,然而那人却再度拦她面前。她往哪走,那人便往哪拦,摆明了不让她离开。终于,实在忍不住了,她猛地停住,怒道:“爹爹,你干甚么拦我?”
亓官平叹了口气,疲惫道:“爹爹这不是担心你嘛!”见她脸颊红肿,心中一阵酸痛,“疼……疼不疼呀?跟爹爹回家吧,回家抹点药!走……”说着,要拉她胳膊,却被她闪电般避开,听她说气话:“不疼!打死我也不疼!”
她越想越是气愤,越是委屈,道:“爹爹为什么拦我!难道我怕他们么?难道我是贪生怕死之人么?我什么也不怕!”
亓官平:“你这叫鲁莽,逞一时之气!你要是死了,不但让那些人感到痛快舒心,那些阴灵也救不出来!”
亓官幼眼中涌上泪花,道:“那么,难道就知难而退不管了么?”一想到那些活生生的阴灵被杀害,便心痛得难以呼吸,摇了摇头,“不,我做不到,我一定要救他们。爹爹,你如果再把我关起来……你,你知道我不会妥协的,从小到大,我要做的事便一定要做!谁也不能拦我,就算是爹爹……也不能……我宁愿最后跟阴灵一块死,我也不愿苟且过活!”
她性子刚硬,宁折不弯,亓官平深知这一点,实在头痛得劲,叹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的嘛!”
亓官幼劝道:“爹爹,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坚持做的事情,这样活得才有滋味。我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不愿一辈子在爹爹的庇护下碌碌无为,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有自己的理想,可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爹爹何不相信我一回?”
亓官平苦笑道:“你还是个孩子,哪里长大啦?”
亓官幼一听爹爹说她是个孩子,便心中满是不服,道:“我不是孩子了!爹爹为什么总说我长不大。难道爹爹想让女儿永远长不大么?爹爹若是永远将女儿看成个孩子,不愿意让女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是害了女儿!”
亓官平听她讲起小道理来一套又一套,不知是想笑,还是更愁了,道:“哎……算啦,我家小女会长大的!好啦,咱们先回家吧!先消停几日,想想办法再说!亏得温烟雨找人通知了我,不然啊,还不知道你要酿成什么大祸!”一想到自己若是晚来一步,自己女儿怕是命丧黄泉,便吓得一身冷汗。
亓官幼却是一怔,双眼乌青,阴沉沉道:“原来是温烟雨打了小报告……!”
亓官平点点她的额头,温声训道:“什么小报告,那是人家帮你!担心你出事的嘛!”
亓官幼:“他若关心我,就不应该把阴灵的事捅出去。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了。”
亓官平知她在气头上,不想再跟她争执,顿了一顿,忽道:“对了,你把那些看守你的剑士弄哪里去啦?”
“什么弄哪里去?”亓官幼拧眉道:“难道不是爹爹你把剑士们叫走了吗?我见院子里没人,就跑出来了。”
“哪有!”亓官平道,“我至今也没找到那些看守你的剑士去了哪……我还以为是你这鬼灵精把那些剑士打晕藏起来啦!”当下父女一对账,便知剑士竟是不知所踪,沉思片刻,眉心越皱越紧,道:“我总觉得这事有蹊跷……保险起见,你先跟爹爹回家……”
亓官幼生怕爹爹来捉,立时跳出三丈远,道:“不,我不回去……爹爹,女儿不想连累你,也不想连累恸汀族,我已经跟那些人说明了,从此以后,我与恸汀族再没有关系……”
亓官平无奈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恸汀族永不会倒,更不会因为你一个小娃娃就倒下,能倒下的,只是我这个族长。族长谁有本事谁就能当。可是爹爹不在乎这些名头,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眼见爱女铁了心要救阴灵,自知就算是把她强行关在家中,怕也是闹得掀翻屋顶,甚至以死明志,心中百感交集,含泪道:“可是这一回呀,你可愁煞爹爹啦,万一你有个好歹,你让爹爹怎么活哟?”
亓官幼听得老父亲语含泣音,心中跟着如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刺痛,一瞬间,竟想自刎而死,再不受孝道与仁义的折磨。
她哽咽着,恳求道:“爹爹,你别再说这些了好不好?”
亓官平:“好,好……不说了,那咱们先回家吧!”
亓官幼摇了摇头,额头上冒出冷汗,有气无力道:“我……我说过不回了,爹爹不要再为难我了好不好?不要再逼我了……”说着,双膝一弯,扑通跪地,颤声道,“望爹爹原谅女儿不孝,女儿自知无法放弃那些活生生的灵魂,必要拼死也要一救,女儿实在不想牵连任何人,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恸汀族少宗主,也不再是……爹爹的女儿……望,望族长体谅!”说罢,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她不忍见老父亲满面悲伤,站起来后,头也不回,疾奔远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