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看管在屋里,自然坐立难安,满心都想逃出去,只盼天赐良机,让她得以脱身。待到下午,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之时,忽听外头传来窃窃私语,说道:“你听说了吗?那些阴灵的事……”
一听到“阴灵”,亓官幼登时来了精神,猛地从床上翻身坐起,踮着脚尖悄声走到门窗,偷听墙根。
只听一人道:“没有啊,什么事?”
另一人道:“据说今天晚上,在会审司的校场,各族要处刑那些阴灵。请了各族不少人去观看。”
所谓校场,又称角斗竞技场,那是一个圆形围墙场地。在围墙之内,中央的平地是赛场,可根据不同的竞技类型,布置不同的场地。而四周围墙上设有观众席。为避免观众被误伤,观众席从围墙中部的高度开始设座,一排排座位,如似阶梯一般逐排递升。
这时,又听一人道:“校场?为啥选在那种地方?那地方不是用来竞技比赛的么?”
“被抓到的阴灵不是统统都要杀死么?反正都是杀,据说这次各族要用猎杀阴灵来比赛,谁杀的阴灵多,谁胜。作为奖励,败者要为胜者干一件苦差事。”
“谁提出来这个主意的?”
“罗门堂堂主。”
“哦,他呀……那很正常了。”
听到这里,亓官幼已气得瑟瑟发抖,想到阴灵要被处死,急得原地打转,寻思:“怎么办怎么办?我得去救他们,我得想办法出去!想办法,想办法……”
可想什么办法?
假装肚子痛上茅厕,然后找机会溜走吗?
如果是这样……
“哎呦,哎呦……”她捂着肚子,一头撞开了门,喊道:“来人啊,我,我肚子,肚子痛,痛死啦……”
一个剑士过来,满脸焦急,抱拳道:“请少宗主忍耐少顷,已经派人去通知族长啦!”
亓官幼一愣,满脸不可思议,指指剑士,指指自己,“我,我我我痛成这样了还要通知族长么?你们,你们不怕我痛,痛得晕过去吗?还等什么?”说着,等不及了似的往外奔去,却因为了装肚子痛装得像,而故作痛到低头弯腰,冷不丁一头撞上了剑士硬邦邦的肚子,登时连连后退数步,顺势倒在了地上,打起了滚,咿咿呀呀道:“啊,救救我啊,我要上茅厕,我现在就要上茅厕!”
正吆喝着,便见爹爹来了,一见她躺在地上,立时慌张得大步奔了过去,“女儿你怎么啦?肚子痛?爹爹看看……”
亓官幼:“女儿要上,上茅厕……”
爹爹微微一怔,“是吗……?”脸上的关心之色消了一半,转而,变成了怀疑。
亓官幼见爹爹盯着她看,心虚之下,闪了眼神,支吾道:“是,是啊……”
爹爹一挥手,“来几个人。”
一群女仆如似蜂蝶,纷纷围了过来,“族长有何吩咐?”
爹爹吩咐道:“咱们一块陪着少宗主去茅厕拉肚子。注意,把茅厕外围得密不透风!”
亓官幼愣了,猛地从地上坐起来,捂着屁股,道:“爹爹怎么这样,女儿拉肚子也是能被人观看的吗?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叫人取笑?”
爹爹看看她这副瞬息间恢复生龙活虎、斗志昂扬的样子,果真是年轻气盛藏不住事,稍一用激将法,便露了底了,冷冷一笑,道:“这下有力气说话啦?不肚子痛啦?”
亓官幼又是一愣,半晌,满脑袋的软毛都蔫了下去,耷拉着眉眼,嘟囔道:“爹爹怎么看出来我是假装的……”
爹爹:“你一撒谎就结巴,我还不了解你么?”
“……”
想到这里,亓官幼挥灭了头顶上的幻想泡泡,心道:“不行不行,这个法子行不通……”
那么,不如,她假装生病,找来大夫给她看病。她打晕了大夫,再换成大夫的模样,掉包出去?
如果是这样……
换了一身大夫服的亓官幼,打开了门,为避免发现,紧紧低头准备离开,却刚走出没两步,“站住……”却是出门没看黄历,就这么被爹爹叫住了。
她心中一咯噔,缓缓停步,却不转身,仍是背对着爹爹,粗着嗓子道:“有,有何事啊?”
爹爹道:“你说我有何事?老夫寻思着,这大夫怎地变矮了?缩水了?嗯?衣袍都拖地了,靴子也大了,不怕走两步被衣服鞋子绊倒?搞不好衣袍都得自己滑落下来。这是哪个小鬼头偷穿了大人衣裳出来捣蛋么?”在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情景中,爹爹说起话来也不禁多了几分俏皮。
如此一来,此法,也是不行。
看来……只能动点真格的了。
她寻思着,不如等天黑了,她把卧房点了,借着人们灭火的时候,趁乱逃出去。那时她在床上放几件自己的衣裳,便假装自己已被烧死。这样的话,日后若闯了甚么祸,也可解释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即便是恸汀府也被她蒙在鼓里,一切皆与恸汀族无关。
只不过这一诈死之计,无疑十分悲情。思及此,亓官幼浑身没了气力,双腿一软,滑坐在小角落里,点燃了一根白烛,抱在手里,望着晃动的小火苗,发起了呆,心想:“若是爹爹以为我死了,该有多伤心?怕是寝食不安,大半条命都要丢了。我可真是不孝,我怎么能惹爹爹难过?我不要惹爹爹难过!我不要!”
她还没点火,只是这么想着,便已是心如刀割,眼泪吧嗒吧嗒落个不停,心中不断念着:“爹爹,爹爹……”
不知哭了多久,屋内渐渐昏黑下来,好似一头巨大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渐渐吞没着光亮……
她心中生出一丝害怕,恍然醒转过来,心道:“可是我若不救阴灵,怕是这辈子也不好过了……阴灵们是我的家人,我怎能抛弃他们?我是一定要救他们的。再说,我也没有真的死,等我……等我把阴灵救出来,我再偷偷回来见爹爹也不迟。爹爹,你就原谅女儿吧!”又是用力一抹眼泪,自我训斥道:“哭哭哭,哭甚么哭。成大事者,哪能拖拖拉拉,必得心肠硬一些的!”
眼见外头天色昏暗,心知时候不早,是时候出发了,不过放火之前,还是先探查一下外头形势,于是她打开窗户,抻头望去,第一眼,却是如遭雷劈。
外头,竟下起了雨——??!!?!!
这岂非一点火,便被雨水扑灭啦!
不过嘛,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所以……这不是最惊掉下巴的事,最惊掉下巴的事是——
院子里竟,空!无!一!人!
她左看、右看,巡视数遍,的确没看到有人在,大感疑惑:“剑客们去了哪儿?”
却也来不及多想,管他去了哪儿,又管他为何空无一人,反正当下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定是逃了!半刻不敢多耽,提剑在手,跃出窗户,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了重重屋檐后。
…
此时校场上正热闹得很,四周摆放着高高的木架,架子上放着篝火盆以及显灵珠,黄火与蓝光交织在一起,将整个校场映照得青气森森。
阴灵四处飘飞逃命,却奈何被天罗地网罩在校场之内,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任由各族子弟比赛猎杀。
猎杀规则如下:每族轮番上阵猎杀阴灵,一炷香内,哪一族猎杀数目多,哪一族获胜。当下上场的正是代表恸汀族旁系宗族,也就是烟雨堂罗门堂等人。观众席中不少人呐喊:“少堂主加油!”此少堂主,正是罗韬。
有对老夫妻阴灵跑到罗韬面前,张着嘴巴说着什么,虽是听不见,却见这对老夫妻神色凄怆,跪倒在地,显是在请求饶命。
然而,“饶命?哼。”罗韬好似一个地痞无赖,嘻嘻哈哈,摇头晃脑,随手挥出一剑,便将那对老夫妻斩杀成一缕飞散的魂烟,直把众人看得连连喝彩:“好,好!不愧是当今天下排行第五的剑术高手!”
“这才哪到哪儿。”罗韬把剑扛在肩膀上,鼻孔朝天轻蔑一哼,道,“从现在开始,老子才开始玩儿真的,三剑之内,我必定荡平在场的所有阴灵!现在,第一剑来喽……”阴邪邪地奸笑着,抬臂,挥出雷霆第一剑,只听“唰”的一声啸响,剑气横扫而出,搅起强风,平地起沙。
然而,就在这一片尘沙滚滚中,另一道凌厉剑光闪了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如影一般穿过尘沙,直逼罗韬挥出来的剑光。
兵刃相撞的那一刻,“呼!”的一声巨响,强悍的滚滚气浪向四周散开,所到之处,卷起更大、更猛、更烈、更狂的风!霎时间,整个校场内沙暴飞扬,叫人睁不开眼,却也知道,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剑,轻而易举震碎了罗韬的悍然剑锋。
便也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轻易震开当今剑术排行第五的罗韬?
待到尘沙落下,只见校场中央,站着一个少女。
一个身穿公主裙,却手握宝剑的少女。
她身后是手无寸铁的众生阴灵;面前,是倚强凌弱的各族子弟。她形单影只,却定定地站在两方大军交战的中央,秀眉高挑,美目怒瞪,目光如利箭,一一扫荡着在座各位,誓要为了她所在乎的众生魂灵,大杀四方。
众人一眼认出,这单枪匹马来挑万军的小女孩,正是恸汀族少宗主,亓官幼!
但听她剑指四方,喝道:“你们太欺负人了!”
罗韬方才吹了一顿的牛逼,被她一剑击了个粉碎,心中怒火横生,又见她来时淋了雨,浑身湿漉狼狈,不客气地讽道:“哟,这是哪里跑来找死的水鬼?正好一块儿杀了!”
亓官幼用着清甜生脆的声音,反唇相讥道:“要死的是你吧,方才没把你的剑震断,是我手下留情。”她平时说话并非这般刻薄,然而当下非比寻常,心知自己当下以一敌百,必要拉满气势,否则细声细气,唯唯诺诺,恐让人当软柿子拿捏。何况她彼时正是少年,凌然气盛,自然是不服输。
罗韬一僵,很快给自己找了理由,道:“方才是我大意,谁让你背后搞偷袭……咱们现在来比划比划……”却没说完,便被一人打断道:“少宗主,你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了吗?”声音温柔如烟,正是温烟雨。
他没加入这场猎杀比赛,而是坐在看台上,静观好戏,当下见亓官幼来此,脚尖一点,腾空而起,仿若烟云飘飞,轻盈地落在她的面前,道:“你最好现在回去。”
他这句话,说与不说,并无区别。亓官幼既然来到此地,怎会说走就走?果然,她道:“我不回去。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阻止你们滥杀无辜!”
温烟雨不冷不热道:“什么叫做‘杀’,这些阴灵,本就死了。”
不少人附和:“是啊,本来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亓官幼急切道:“没有死!他们没有死!你们看见了吗?他们会笑,会哭,会怕,仍会跟家人聚在一起,分明跟活人没有两样!有的人身体活着,可是跟死了的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那是因为他们的灵魂早已腐朽死去。有的人身体死了,却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被人们铭记,那是因为他们的灵魂生生不息。所以,重要的不是身体的衰老病死,而是灵魂的生死——灵魂若生,人便生;灵魂若死,人便死。”
她情绪激荡,喘了两口气,再开口,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见。
她道:“你若灵魂不死,便可永生不朽!”
说罢,全场寂静无声。
半晌,爆出惊天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在说什么?哈哈,灵魂?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啊哈哈哈,不,不行了,笑死我啦,啊哈哈哈哈哈……”
亓官幼呼吸一滞,“你们笑什么?”
“他们笑你,疯了……”温烟雨侧身,为她让出视野,“你自己看……”
只见观众席上十有**的人笑得脸面扭曲、东倒西歪,不知为何,她突然全身发冷发麻,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这全场,唯一的异类……
有人笑道:“我们笑你脑子糊涂啦!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为了吃好穿好玩好睡好吗?这才是人间极乐!阴灵能干这些事情吗?这些阴灵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玩不能睡,就算是活着,跟死了有啥区别,反倒找罪受!”
“灵魂?哪门子灵魂?老子就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说法!”
“再者说了,这些阴灵里头,有的生前犯尽了烧杀抢夺,奸淫掳掠的勾当,比如那个什么,江洋大盗三刀客就在里头。我们把这些阴灵打得魂飞魄散,那是替天行道!反倒是你,生前不抓这些坏人,死后却袒护起这些恶人来啦?”
亓官幼:“你们若要惩罚这些坏人,我无话可说,可是,这些阴灵中大多都是无辜的好人,你们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都给杀了。”
有人道:“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哪有空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再说,这些阴灵留在世间,会吸食阳气,危害人间,怎能留这些阴灵存于世?”
亓官幼忙道:“我们可以建立地下城,让阴灵们居住,这样既可以保护阴灵,也可以避免阴气流到人间啊。”
闻言,众人一愣,显是她这个回答出乎意料。罗韬更是夸张地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你说啥玩意儿?”
亓官幼一字一顿道:“我说,建立地下城,让阴灵居住!”
罗韬直接笑喷了,“地下城?啊哈哈哈,地下城……你建吗?”
亓官幼:“人多力量大,咱们何不一起?”
罗韬:“一起?财力,物力,人力,谁出?我们可没那个闲钱。再说,建完地下城得多少年以后了?恐怕那个时候,整个人间的阳气都被阴灵吸干啦!小丫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别不知道天高地厚!”
亓官幼:“你们若知难而退,那自然永远都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有人见她油盐不进,没了耐心,直接道:“小女娃,你是恸汀族少宗主,怎么,你们恸汀族要铁了心公然反叛么?”
亓官幼心中一跳,忙道:“不!我只代表我自己,我……我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恸汀族少宗主了!我与恸汀族没有任何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闻言,温烟雨眼睛微微一眯,偏头与旁边的仆役说了什么,便见那仆役奔了出去。
与此同时,有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坏咱们的事,就是公然违逆世道,与人族作对,我们岂能饶你!”
“还跟她啰嗦什么,直接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