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祝福听起来真挚得很,只是他的声音太低,低到好似情人之间的耳语呢喃,而亓官幼与他隔江对话,相距较远,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便追问道:“你放才说什么?蚊子哼哼似的……”
却听他换了措辞,玩世不恭道:“我说,今天,将会是令你最刻骨铭心的生辰日——有个巨大的生辰礼,在等着你……”
“哦?”亓官幼立马瞪大了亮闪闪的眼睛,“什么礼物?你要送我礼物么?”
术士:“是啊……接好了。”
说罢,眼前飞来一件物什,亓官幼接过一看,原来是他身上的蓑衣斗笠,当即一愣,“这是你送我的礼物么?”
术士笑吟吟道:“是啊,是啊……为你遮风挡雨,不好么?”
“好,是好……”
可亓官幼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她待要问:“你与我追赶一路,便是为了送……”
却被术士打断,听他忽然“嘘”了一声,道:“来了。”
亓官幼以为是什么杀人盗贼,忽然也跟着他紧张了起来,脑袋迅速左右扭动,左看、右看,道:“什么?什么来了?”
“来自地狱的恶魔。”
“地狱?恶魔?”
“对,一帮披着人皮的鬼,要来抓披着鬼皮的人啦——人间,要变成地狱啦……不,应该是,人间,本就是地狱。”
“这是何意?”
只见术士古怪地咯咯一笑。
他道:“你听——”
“轰隆……”
“轰隆轰隆……”
“轰隆轰隆轰隆……”
好似开战前的擂鼓,鼓点越发密集,越发高涨,嘈嘈切切,乱如马蹄,势如千军万马兵临城下,已拉满强弓,蓄势待发,直至“喀啦啦——!”一声惊天巨响——
万箭,齐发!
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利箭一般的瓢泼大雨砸落人间!
顷刻间,人间的灯海,天上的星河,尽数熄灭了。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亓官幼站在大雨中,看不见,只能听见。
她听见人们显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手脚,慌张尖叫,仓皇奔逃,凌乱的脚步踩踏在雨水中啪嗒作响……
惊恐,混乱,湿冷,如临地狱。
她不禁呆了一呆。
直到听见孩童们的欢笑声,在雨中蹦蹦跳跳,伸出小手抓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雨珠子,是这样的童真、纯善、又纤尘不染。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还在跳动着……
她这才松了口气。
这是人间啊……
她终于回过神来,看看自己这浑身的湿漉,心想:“回家一定要被爹爹说教啦!”急忙把蓑衣笠帽穿戴好,对着江上孤舟远去的方向,喊了一句:“谢谢你啊,老人家!”
说完,本不期望得到回应,却不料,听得从那悠然远处,传来回应道:“不谢。爷爷喜欢宠你,可怜的小女孩。呵呵……”
船只渐行渐远,终于隐入茫茫江雾……
亓官幼也不敢多耽,疾奔回家,忽听得“哎呦”叫声,循声望去,借着从街边屋宅中透出的细微光亮,发现一个老妇在雨中摔倒,旁边停着一车各式各样的河灯,想来是大雨突袭,没卖得出去。
亓官幼见那老妇年迈,不忍她冒雨摆摊却一无所获,又以为地下泉洞中的孩子们应该喜欢河灯,买回去装饰一番,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便把一车河灯尽数买了,又把身上的蓑衣斗笠脱下,给了老妇披戴。最后,在老妇的连声感谢中,她推着车,冒着雨,飞奔回家。
不知是不是因为深夜暴雨,人们大都在屋内避着,此时的恸汀府安静得点滴成音,清晰可闻摊车轮子碾压着泥石,发出轧轧声响……
亓官幼一如往常,悄声抄小路去往泉洞,借着蓝紫电光,看着脚下的路,却是越往前走,眉头皱得越紧,只因地上竟有杂乱脚印?若是其他地方有脚印,倒是不足为奇,毕竟下雨天土地泥泞,最易留下脚印,可是,这条路,却非普通地方,而是只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通道。
往常,这条曲折小路只有她自己才会走,而当下,这条小路却留下了其他人的脚印,而且脚印杂乱且众多……她心中满是疑惑,寻思:“难道……是其他人发现了这条路?”不敢确信,又自我安慰:“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前面就没有脚印了……”
她快步沿着路往前走去,边走,边瞪大了眼睛仔细查看脚印,却是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竟见脚印不间断的,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行进……
直到脚印消失的地方,也就是……井口。
而用来遮掩井口的杂草……没有了!
所以,有人沿着那条秘密小路,找到了枯井,并且把遮盖井口的杂草掀开了,然后呢?
她想到什么,心猛地停了一下。
手忍不住发起了抖,没拿牢,“咣当”一声,摊车歪倒在地,河灯尽数散落在泥地里,被雨水打蔫了……
她神情恍惚,呆呆站了会儿,半晌,绷着一口气,一猛子跳入了井底,沿着通道直奔泉洞,直到洞口,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彻底呆住了。
果然,洞里,空无一人。
阴灵全都不见了……!
去了哪儿?
一个恐怖的念头袭上脑海:阴灵,被抓走了……!
她苦心经营的家,就这么没了。
这刹那,她如遭雷击,一动不会动了。
她呆呆望着空荡荡的泉洞……
好久好久……
神智才渐渐回笼。
她自我安慰着:“也许是爹爹收走了……我去求爹爹把阴灵放了,爹爹会允许的……”屏住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去,跳出枯井,冲进雨里,一路往爹爹的院落狂奔,直到,看到爹爹同样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满脸担忧地望着她,以及,温烟雨一党。
只见温烟雨站在伞下,嘴角虽勾笑,目光却晦暗地凝视着她,似在讥讽:你来晚了,小家伙……
她陡然停住了脚步。
完了……
都暴露了……
隔着冰冷滂沱的雨幕,她怔怔地瞪着眼,与温烟雨默默对望着。因为心虚,因为猝不及防,她一时间说不出来一字半句,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风雨中疯狂地鼓动,几欲迸裂。
但就在这无助的时刻,忽见爹爹对她展开了双臂,喊道:“孩子,过来!”
她眼眶一热,一下子泄脱了全身气力,大喊一声:“爹爹!”哭着跑进了爹爹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爹爹摸着她的头,哑声安慰道:“没事孩子,有爹在……”
亓官幼从爹爹怀中拔出头来,抬头望着爹爹,双眼含泪道:“阴灵们呢?”
不待亓官平回答,温烟雨先沉沉一笑,道:“少宗主,我还没问你,藏匿阴灵意欲何为?难道……”双眼缓缓一转,若有所思道:“难道,是为了祸害人族吗?”
“你胡说什么?”亓官幼胡乱一抹眼泪,从爹爹怀里出来,站到温烟雨面前,盯着他道:“是你抓走了阴灵,是不是?”她方才被阴灵消失一事搞得措手不及,顷刻间满心伤感,乱了心神,当下接受现实后,便是重新镇定下来,又是火力满满了,竖眉瞪目,一脸的不服气。
温烟雨也是不遑多让,一点头,直言不讳:“正是。”
亓官幼当即回道:“你把阴灵还……”却没说完,被亓官平厉声打断,“不得胡闹!”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对温烟雨歉意地笑了笑,道:“侄儿,小女年纪小,不懂事,过后我会好好说道说道她……”
亓官幼胸口一闷,“爹爹!”
亓官平喝断道:“住口!”
亓官幼被爹爹怒色震到,喉咙一噎,一时没敢回口,只攥了拳头,双目如利箭,用力瞪着温烟雨。
温烟雨却被她这副气鼓鼓的小孩模样逗得笑了,轻轻一扯嘴角,慢条斯理道:“少宗主,我可不是你的敌人,相反,我是你的恩人。你得感谢我,幸亏是我发现了阴灵所在,及时阻止了你的错误,若是叫其他各族发现,怕是不会这么简单了事了。错,虽然是咱们恸汀族犯下的,可也是咱们恸汀族……”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微哂道:“准确来说,是我温氏烟雨堂及时纠正了错误,而烟雨堂又属恸汀族旁系宗族,算是恸汀族主动认错,加上我费尽了三寸不烂之舌,在众人面前力保你年幼无知,还有叔叔在此为你求情,这才说服大家放过你,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否则,恐怕你现在已经被其他各族抓到会审司了。”
亓官幼一听,登时对温烟雨的敌意消了一半,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正想着,又听温烟雨道:“你不该感谢我么?”
亓官幼一愣,自己方才还与他争吵,这下却要低头道谢?她正是叛逆少年,满身傲气反骨,当然是不愿意,便是偏了偏头,不作搭理,即便听爹爹劝说:“快,给人家道个谢。”也仍是硬着脖子,紧闭嘴巴,不愿道歉。
无法,只能老父亲亲自出马,俯首作揖道:“我替小女感谢侄儿仗义相助!改日我宴请侄儿,以表谢意。”
亓官幼惊了一下,心知父亲一身傲骨,从未向谁低过头,如今却为了她而低头,虽说是道谢,但一想到是因为自己固执不从,而让父亲在小辈面前抬不起头,登时心中愧疚,“爹爹……”
温烟雨却坦然受之,笑道:“难为叔叔一心爱护女儿,想当初,我爹也是这样爱护我的……可惜啊,他老人家早早去了……”听到这里,亓官平脸色微微一僵。
又听温烟雨道:“叔叔,幼幼年纪小,打小性子急、冲、倔,还是要多加管教才好,我帮得了一次,却帮不了一世啊……”
亓官平僵硬地笑了笑,依言道:“侄儿说得是。”
温烟雨轻轻抚着袖子,不紧不慢道:“那侄儿便不多叨扰了,回去还要处理阴灵的事……”亓官幼心中一紧,“你要怎么处理阴……”却没说完,再次被亓官平喝断:“还不住口!”
温烟雨意味深长地盯了亓官幼一眼,缓缓勾唇笑了一笑,道:“自然是秉公处理,当众处刑,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亓官幼一咬牙,指着他,“你!”
“好啦!”亓官平及时喝住亓官幼,为避免新增麻烦,急忙对温烟雨道:“我送侄儿离开。”待刚一送温烟雨离府,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见身旁蹿过去一个人影,不用想便知是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一把拽住了她,道:“你哪里也不准去!”
亓官幼:“爹爹!”
亓官平:“你别叫我爹爹,你一叫我爹爹我头就大啦!跟爹爹回去!”强行拽了亓官幼的胳膊,往府里拖去。
亓官幼不想用蛮力与父亲对抗,便不情不愿跟他回府,心想先稳住了父亲,过后再偷偷溜走也不迟,问道:“对了,那温烟雨怎么发现了阴灵?”
亓官平道:“他说,在刘庖厨那里,他发现你不对劲,暗中跟踪了你,然后就发现了井底藏匿阴灵的事。”
亓官幼愤愤道:“好一个按兵不动,伺机而动,这个温烟雨,果真是机灵得很呐。”忽然想起那晚从井中出来的时候,曾见过一抹黑影闪过,心道:“那黑影定是温烟雨了。亏我还以为是爹爹……”又道:“他既然发现了,为什么要透露出去?他私底下跟我说不好么?背后出卖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亓官平无奈道:“私下里跟你说,你会答应吗?”
“我!”
自然是不会答应……
她也绝不会答应的。
她昂首挺胸,一脸傲气,摆得一副大人模样,誓死保护她的孩子。
亓官平见她雄赳赳气昂昂,战斗力十足的样子,头便痛得很,扶着额头,道:“照温烟雨所说,他发现你私藏阴灵,总好过被其他各族的人发现。他告知众人是为了防止你犯更大的错,他知道你性子急、冲、倔,若是私底下跟你说了,怕是你不肯依,所以才结合其他各族联手,给咱家施加压力,把阴灵全部带走。这样的话,他也可以凭借‘主动认错’、‘将功补过’的理由,为你求一次情,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且……这件事后,咱们亓官氏暂不能再管理抓捕阴灵一事,恸汀族抓捕阴灵的差事,暂由温氏烟雨堂接管。”
亓官幼:“爹爹答应了?”
亓官平:“我不答应还能怎地?”
亓官幼:“那么就平白受了这口窝囊气?”
亓官平:“哎,你这孩子……哪里是窝囊气,本来就是咱们理亏!再说,我早就想扔了这烂摊子,现在正好省了麻烦,不管就不会出错。”
亓官幼:“可是爹爹……”
“不要可是啦!”这句话语气有些重,亓官平说完便怔了一怔,心中生出一丝悔意,再开口,语气温和了许多,苦口婆心道:“你忘了爹爹跟你说过什么啦?”
亓官幼脱口道:“我记得爹爹说,万事都会依了我!”说完,忍不住心中一软,自知是在耍小孩脾气,惹了爹爹伤心,叹了口气,蔫蔫道:“爹爹,我可以跟他们解释的。泉洞里的阴灵没有危害人间,为什么要抓走他们?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生命!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孩子!爹爹不妨换位思考,如果被抓走的是我,爹爹难道会袖手旁观吗?不会的。我也一样,不会的!”说到最后,心气又盛,忍不住尖声激动起来。
亓官平却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欣慰,轻轻一点她的额头,道:“甚么是你的孩子?你自己都是个小孩子哩……”摸摸她湿漉漉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我知你是个热心肠,总喜欢帮这帮那,但你得知道,有些事情是说不通的,是被规则框死的,任你再怎么折腾,也打不破这规则,改变不了结局。”
亓官幼轻哼一声,嘟囔道:“不破不立,总要有第一个人站出来反抗。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说不通道理,那就不要说了。各自打算罢,看看谁会笑到最后!”说罢,心中有气,忍不住立时要冲出去救回阴灵,扳回一局。
亓官平自然知道她要做什么,脸色一肃,道:“来人。”说罢,剑客团从暗处奔出,围住了亓官幼。
亓官幼心中又是气闷,又是委屈,憋着嘴道:“爹爹又要拦我么?”
亓官平:“傻孩子,我不是拦你,我是救你!”说罢,身影一闪,来到亓官幼身后,照着她后颈来了一记手刀,将她打晕后,拦腰抱起,送她回房,命人严加看管。
亓官幼醒来以后,已是翌日上午,发现自己正躺在卧房床上,已换了干净衣物,是一套……公主裙,想必是爹爹吩咐子楠为她换的,意欲提醒她:“你永远是爹爹疼爱的小公主,在家里好好过小公主该过的幸福日子,多好。不要再让爹爹担心啦!”
思及此,她心尖一酸,但很快又想起昨晚的事,实在放心不下,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疾步奔向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却对上满院的剑士,个个铁面无私,八风不动,显示要把她看管在府中。
亓官幼生来自由惯了,还是头一回受到这般严厉看管,加之尚未救出阴灵,心中闷堵,有意撒气,故意踏出双脚,背手挺胸,略略挑衅道:“怎么,你们以为你们是我的对手么?”
剑士们自然不是对手,然而……为首的剑士道:“拦住少宗主片刻却是可以的。”
亓官幼一挑眉梢,微微侧身,侧目斜睨着剑士,撅着小嘴道:“哦?是么?可那有什么意义?白被我揍得鼻青脸肿,还是拦不住我。”
“他们拦不住你,我来!”
这次回话的,自然不是剑客团,而是……
“爹爹……”亓官幼看着亓官平来到自己面前,瞬间小脸垮了,脊背弯了,垂头垂手,道:“你怎么在这里……”
亓官平:“我吩咐了他们,一旦你要逃跑,立刻去通知我。我就料到你不安生,所以从昨晚我就搬了地方,专住在你旁边院子看着你。”
亓官幼:“那你也不可能十二个时辰一直看着我……再说,我不是小孩子了,爹爹怎么这样管着我。一点**也没有……”
亓官平:“我这不是怕你出去惹事,害了自己嘛。你听爹爹的话,这件事你就不要管啦,好好在家歇着,想吃什么玩什么,吩咐子楠去买。”说着,推着亓官幼进屋,临关门前,叹了一声,又是疲惫,又是无奈,更是心疼,道:“爹爹别无所求,只盼你平安快乐。”
亓官幼立马道:“救回阴灵我就平安快乐啦!”
亓官平两眼一耷拉:“……”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咔嚓”一响。
门扉果断关闭。
亓官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