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610章 沧海蜉蝣（20）

山坡上的草足有半人多高，满目翠碧无穷尽。

枫林和竹屋之间有一条铺着石板的小路，路径上，一片片金黄的枫叶随风滚动，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们往前行。

快靠近竹篱笆时，风声突然变急，接着，无数只纯白的蝴蝶从草丛中飞出，翩翩涌向两人。

池鸢面色一凛，正要出剑，蝴蝶却蹁跹着转了方向，绕着两人头顶飞了几圈，跟随风漩离开。

风漩离开，滚动在石阶上的枫叶也跟着停住。淡淡青草香中，隐约能闻见一股好闻的药香，池鸢目光往院内寻去，视野当中突然出现一个浅绿色的身影。

这人是突然出现的，出现的毫无征兆，他站在竹屋前，身后是半开的竹门，但前一刻这竹门还紧闭着。

绿衣男子身量清瘦修长，齐腰的乌发别着一根翠绿的竹簪，腰间挂着一个小巧精致的葫芦。

察觉到池鸢的目光，他半垂的眼眸轻轻抬起，清濯如莲的一张脸，挂着比雪还冷清的神情。

与池鸢对视几眼，男子目光忽而转向她手里的灵兮剑，也在看到灵剑的那刻，男子冷清的面色有了片刻的凝滞，但这份异样很快就被掩了下去。

“客既来了，何故站在门外不入？”男子声音宛如一捧徐徐流淌的清泉，润极，清极。

竹篱门随男子说话声缓缓打开，池鸢沉了沉气，握紧手中剑，一马当先踏入竹院。

男子淡眸静看着两人，起初目光在池鸢身上停留的比较多，而后，似察觉到云兮慕的不寻常，目光便长久地停在他身上。

对于男子的打量，云兮慕淡然处之，唇角始终扬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二位请在东侧竹亭落座，待我处理完杂事，再来陪二位叙话。”男子说完也不等两人回应，拾步走向木架，细细翻弄那些晾晒的药草。

稍许，男子才择步走向竹亭，清爽的风从远处吹来，带起几片淡红的枫叶，坠落在他的衣摆上。

男子目光凝看了片刻，伸手拾起其中一片枫叶，在池鸢惊奇的目光，将那片枫叶放进嘴里吃了。

“云兮慕，你看见没，他把树叶吃了。”

云兮慕听到传音微微侧身，笑容清润好听：“嗯，我看到了。”

就在池鸢准备回复时，方还在十几步开外的男子，就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姑娘是觉得我吃树叶很奇怪吗？”男子施然入座，神情淡淡地注视池鸢。

池鸢怔了怔，心想这男子的感知力还真是敏锐：“乍一眼看去有些奇怪，但你毕竟是精怪，没点异于常人的怪癖，那才叫不正常。”

男子细长的眉尾挑了挑，像风拂过草地的弧度，冷淡的，又带有一丝撩人的味道。

“这并非怪癖。”男子轻声回答，但没解释原因，说完话后，他再次垂下眼，脸上神情无论是说话还是不说话，永远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

风声呜呜，不断从山坡的另一面涌来，空气中沉着一些清透的薄雾，满含秋意的凉沁，莫名有种悲伤的基调。

“二位喝茶还是喝酒？”男子淡淡询问。

池鸢看向云兮慕，见他不答便道：“茶。”

男子闻言轻轻抬手，一只红色的大头蘑菇突然从他袖中滚出，这蘑菇一落桌就生了手脚，它朝三人各自作揖，随后用自己细小的胳膊拾起茶壶，给三人斟茶。

蘑菇先给池鸢两人斟茶，最后才转到男子手边。池鸢好奇打量它，这小家伙虽没有脸，但能视物，也不知是因为池鸢看它，还是因为畏惧男子，蘑菇给男子斟茶时，细长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毫无意外的，蘑菇将茶水倒洒了，洒出的茶水渗透过竹编的桌面，滴落到男子浅绿色的衣摆上。

蘑菇当即呆怔住，大大的脑袋左右晃动，如此，反而让手里的茶壶倾斜得更加厉害。

眼看衣摆上的茶渍越来越大，男子终于出手，衣袖对着蘑菇轻轻一扫，蘑菇滚向地面，而男子的衣衫也在这片刻恢复如初。

做完这些，男子云淡风轻地收拾桌上的狼藉，修长的手指托起茶盏，蒸腾的雾气将他睫毛浸湿，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在半垂的眼皮下若隐若现。

“凡人常道先礼后兵，我的礼数已经做到了，接下来，还请两位给我一个交代。”

池鸢一直等着他对峙，听此言，反倒松了那根紧绷的弦：“交代？你要什么交代？要如何交代？”

男子微微抬首，暗红的眼瞳笔直无误地投向池鸢：“你们杀了我的部下，难道不需交代？至于要如何交代，姑娘应该心知肚明。”

“好啊，那就开打，若你赢了，我给你交代，若你输了，你这密地里的宝贝可要归我！”

男子瞳色微亮，冷淡的神色中终于显出一丝意趣：“姑娘的自信让人欣赏，但以你的实力，想赢我恐怕很难。”

池鸢嗤笑一声，缓缓起身：“阁下实力固然厉害，但我们的实力也不容小觑，究竟难不难，还要试一试才知。”

男子微微颔首，也不应话，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瞬时，周围景致快速旋转，等沉定下来，三人就身处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草原上。

“小心行事，一切有我。”云兮慕传完音，身形就隐没在一片淡金色的光圈里。

看到云兮慕消失不见，男子眼皮抬了抬。

随即，池鸢感觉双脚一重，彻骨的寒气从头灌到底，让体内运转的真气都停滞了三息。

池鸢强定心神，迅速拔出灵兮剑，剑光一起，周围十尺的草地瞬间凝为冰霜。霜气沿着草地一路向男子掠去，男子腾空而起，抬袖间就让这道剑气湮灭于无形。

咻的一声尖锐破空音，三道绚丽剑气卷动漫天草屑和冰霜而来，男子眉尾上挑，一步跨去，身形就闪现到十几尺开外。

池鸢速度亦是不慢，飞踏草尖一路追击，从剑锋流泻下的霜气逶迤成一条冰雪塑成的长龙。

当龙形凝实的那一刻，宛若九天寒川的冰雾便从龙首喷吐出，雾气沾得男子衣衫，化解剑气的动作跟着就慢了几分。

可这几息的时间仍旧是不够，剑光夹着凛冽之气从男子鬓角险险擦过，让他一头乌发直接染白。

男子微微沉眸，看了池鸢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手里银光闪闪的剑。

接下来，男子身形移动得更快，无论池鸢如何出剑，如何引用霜气封堵他都无济于事。

一番打斗下来，男子除了乌发上染了霜，连片衣角都没被剑气扫到，并且从始至终男子都没出手，只是默默看着池鸢出剑，像是在审视她手里的那把灵剑，究竟能到何种威力。

如此情况，也是实实在在展现出两人实力的悬殊，毕竟男子可是修炼了近六百年的精怪，而池鸢不过是一个历经洗髓炼体的半灵之人，且不说境界如何，光是不能随意调用灵力就十分掣肘。

兴许觉得池鸢只有这些能耐，男子终于出手，他悬立在半空，随风摆动的衣袂下，飞出一团团白色的蒲公英。

蒲公英迎风而散，旋转着朝池鸢飞来，所经之地，结霜的草丛尽数融化。

池鸢即刻出剑，剑光如飞坠的流星，撞击在飘散的蒲公英上，发出刀剑一样的碰撞声。

池鸢讶异一声，一边执剑抵挡，一边巧身躲避，但蒲公英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看似轻得没有重量，实则是一把把锋利无比的软刀。

源源不断的蒲公英从男子衣袂下飞出，一絮絮，一朵朵，好似天上的云坠落在碧色的海面，然而此景看似美轮美奂，但凡池鸢闪躲速度慢上一步，面对的就是足以洞穿她胸膛的威胁。

池鸢心知和男子拼法力拼不过，必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池鸢一边躲避一边观察远处的男子，他闲庭若步般地踩着蒲公英，徐徐漫步在草丛上，似察觉到池鸢的打量，微微掀起眼皮往她这边扫了一眼，眼神中的冷漠和轻视呼之欲出。

池鸢要的就是他这份轻视，噗的一声，一朵蒲公英破空而来，刺穿了池鸢的法袍。

有此作突破口，周围的蒲公英齐齐聚来，完全不给池鸢任何反应机会。

池鸢假装不敌，提剑退后，她的剑锋笔直向下，流泻到草丛上的银色星屑，极快地闪过一串神秘的符文。

直待退后了十几步，池鸢突然转身，猛地跃起，一道剑光直指男子。

男子眸中露出些许讶色，暗自猜测池鸢故意示弱的目的，而那道飞来的剑光，他已经没有化解的空间，只能闪身躲避开。

就在他往东南侧闪去的一瞬间，地面忽然窜起一道道刺眼的银光，不断滚动的符文和闪烁的星辰，在周围落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见此，男子眸中的讶色露出更多，认真盯看了池鸢几眼，随后不慌不忙地去观摩法阵上闪烁的星宿。

男子虽落入池鸢的阵法当中，但法阵之外的蒲公英仍还剩下不少。

但现在的局面对池鸢而言好了许多，少了男子灵识的锁定，池鸢出剑的速度和威力比之前强了好几倍，转眼就将那些好看但危险的蒲公英全部收拾干净。

“姑娘的阵法造诣有些不一般。”阵法内的男子冷淡地评价道。

“能设下将整座别翠山都笼罩在内的大阵，你更是不一般。”池鸢来到法阵外，看着被困在里面的男子，又接着道：“不过，你得破了我的阵，我才承认你有那个实力。”

男子眼眸轻轻转动，暗红的眼眸似染血一般，一点点变红。

“多谢姑娘谬赞。”男子轻言如雾散开，随他抬手，法阵上的符文就快速剥落，那些按照轨迹运转的星宿也逐渐分崩离析。

池鸢心底直呼不妙，忘了这里是他的地盘，再如何精心布排，都会留下痕迹。

男子破阵而出，双袖微拂，神色淡淡地看着池鸢退远作防御姿势的模样：“姑娘剑术上乘，法阵造诣也不弱，如此人才，若归于我麾下……”

不等男子把话说完，池鸢直接打断：“你想得美！若不是在这密地中，你以为你能这么快破阵吗？”

男子微微垂眸，淡然回道：“不错，确实不能如此快，但也不会很慢。”

说完，男子环视一圈，似在感知云兮慕的隐匿方位，但看了好几圈，男子始终都无法确定他的位置，便再次移眸到池鸢身上。

“既然姑娘不愿化干戈为玉帛，那我就不能收手了。”

男子解开腰上的葫芦，抬手轻晃，霎时，一阵强风刮来，漫天草屑乱舞，笼得天地都看不清。

风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只见满地的碧草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一眼望去，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不容池鸢多看几眼，那些花朵就齐头而断，飞旋着朝池鸢涌来，随花朵扑来的还有一阵阵靡艳的花香。

池鸢来不及屏息就吸入了大量的花粉，很快她便感觉手脚发麻，执剑的手颤得险些握不住。

就在这时，池鸢额头一烫，那朵桃花金印灼亮了起来，接着她就听到了云兮慕的传音：“小池鸢别怕，来，伸出手，掌心向上，跟着我念口诀……”

池鸢依照云兮慕的话念完口诀，手上就浮现出一朵淡金的桃花，桃花沉进她的手心，变成一道浅浅的痕迹，随即，身体症状就恢复如初。

男子察觉出端倪，衣袖一挥，飞旋的花纷纷落地，一刹之间生出密集的藤蔓将池鸢包围。

池鸢有些恍神，此招常见薄薰对别人用，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遇到，如此，让池鸢有些怀疑，眼前男子是和薄薰一样由草木化生的精怪。

“小池鸢，大敌当心，怎么还能分心？”这一次，云兮慕的声音很近，近到就像在她的耳畔诉说，且语气中满是调侃的笑。

池鸢收敛心神，凝气出剑，一剑斩飞缠绕的藤枝，一剑破开硕大的生满尖牙的花苞，一剑击穿它巨大的根茎。

但周围可不止这一株，池鸢刚斩完这个，另一株就死灰复燃，见此，池鸢以血祭剑，再次斩去，那些妖花果真不再复生。

“是我小看姑娘了。”

男子淡淡抿唇，手里的葫芦摇晃间，整个天地再次变换，原本开满花的草地变得枯黄，风中含着浓浓的秋意，一片片枫叶凭空出现，旋转坠落着，分散在池鸢周围。

正当池鸢疑惑时，那些枫叶突然泛出一丝淡光，接着，像是有一道道无形的墙，从四面八方倾轧，一点点榨干池鸢呼吸的空间。

池鸢知道，那些枫叶的坠落位置，形成了一个个看不见的阵法，每当她想要琢磨时，枫叶就轮番转变位置，其中神秘奥妙之处，让她难以勘破。

“小池鸢，乾一三步，坎六五步，面向正北，闭目静心，待见金光出现就是阵眼。”

池鸢细细思量，琢磨了一下云兮慕的话，随后才去照做。

“小池鸢是信不过我么？还要确认一下才敢动身？放心，若论阵法，这小山主不是我的对手。”

池鸢照着云兮慕的话，当真走出了法阵。“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这密地可是山魅的地盘，即便有应对之招，也该小心他倒行逆施，出常人之意料。”

“呵呵……还是小池鸢想得周到，不错，走一步，要想三步才是绝佳的应对之策。”

就在两人传音时，远处男子突然闪身来到池鸢身前，池鸢心头一惊，本能出剑朝男子胸口刺去，剑是刺中了，但男子身体却化出无数枫叶扑脸。

池鸢不由错愕，方才那一剑的手感像是实体，却怎么又变成了幻象？

就在池鸢拍飞掉扑脸的枫叶时，那些枫叶突然齐齐调转，朝她身后十步的地方飞去，接着，云兮慕就被逼出了身形。

至到此刻，池鸢才明白男子刚刚的一招实为虚晃一枪，真正目的是冲着云兮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