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陈三娘就悠悠转醒,看到身前的池鸢,神色微怔:“妹妹,我……这是怎么了?”
池鸢向她解释:“在你我对招之时,有一团黑气突然冒出控制了你。”
陈三娘眼睛倏地睁大:“不好,是山主大人!妹妹,我没伤到你吧?”陈三娘急忙起身,看到地上散落的碎布,当即愣住,“妹妹……这是……?”
池鸢直言坦白:“你被控制时,她们上来为你挡剑,我没来得及收住,就变成了这样。”
陈三娘身子微晃,踉跄地走到那一堆碎布前:“妹妹呀,你们可真傻,何必为我至此……”
池鸢于心不忍,上前劝道:“你不要担心,她们都还在,只是需要时间来恢复。”
陈三娘抹掉眼角的泪,将地上的碎布小心收好,随后引着池鸢两人,来到枯林最深处的密地。
密地中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早已枯死,弯曲盘绕的枯枝像鬼手一样死死缠着挂在上面的红布。
树下有一座矮小的神龛,神龛中的石像破败不堪,已无法分辨其模样。神龛的石台上堆积着一滩融化的红蜡,蜡水中封着几个缺口的碗碟,像是当年用来盛放祭祀之物用的。
满地的枯树叶不知堆积了多少层,踩上去咯吱作响,每一步像是走在浮空的云端。
陈三娘将两人引到石台前,只见槐树后的阴影处,停放着一架大红的喜轿,历经岁月,它依然鲜艳如血,没有半分褪色。
林中有风路过,吹起槐树上的红布,也将喜轿前的红帘拂动,露出一副残缺扭曲的白骨。
陈三娘飞到喜轿前,神色哀戚地看着白骨,她慢慢伸出手去,手却直接穿透了白骨。
“妹妹,临走前,我想托你一件事。”
池鸢知道她要说什么:“是想让我帮你安葬它吗?”
一滴浊泪从陈三娘眼角滑落,她微微侧开脸,颔首道:“是……我守着这具骨头,已经两百九十七年了,每次看到它,忆起往事,我都不得安生,但我又没有办法把它藏起来。”
“只要再过一百年,我就能亲手埋葬它……但我等不了,妹妹们走了,只剩我一个,我害怕我等不到那一日……”
池鸢跨过石台,走到陈三娘面前:“你是怕山主迁怒到你?”
陈三娘摇摇头:“山主大人待我很好,当初若不是他,我早已沦为孤魂野鬼,哪得现在这般安然自在。山主大人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叛他,所以妹妹,恕我不能告诉你,他的一切之事。”
“接下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该承受着,但唯独有一事放不下,还请妹妹将我的遗骨和她们的衣物葬在一起,如此,也算了却我一直以来的夙愿了。”
陈三娘伸出手,变出一个白布包袱递给池鸢:“四位妹妹死得比我凄惨,遇到时,她们的尸骨被山中野兽分食,已经寻不到去处,独剩几件残衣留存。”
池鸢接过包袱,明明装的都是轻便衣物,她却觉得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
“你想葬在何处,是在这树底下吗?”
陈三娘抬起头,目光怔仲地看着干枯的槐树,“……在此待了这么久,我想换个地方。”说完,她将手伸向远处被浓雾笼罩的山崖,“那座山的山顶有一棵桃树,我想葬在那里。”
“好。”
陈三娘跟着池鸢两人离开枯木林,前脚才踏出,周围的枯木就迅速腐化。而槐树下的那架喜轿,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变成一堆残破的碎木块。
天边蒙蒙的亮,有几颗星辰飞速坠落。
山桃树下,池鸢将土堆踩实了些,四下看了看,想寻块木头刻字。陈三娘瞧见,笑着劝阻:“好妹妹,刻字就不必了,那都是给旁人看的,我呀,只想和妹妹们有个清净安身之所。”
池鸢听言罢手:“那好,姐姐,时辰不早了,我还要赶路,就不打扰你清净了。”
“等等……”陈三娘走到池鸢身边,手轻轻触上她的手背,阴冷的温度,没有任何重量。“妹妹,山主大人其实很好,只是它为妖,与人的立场不同,但它从不滥杀无辜,你们若真对上……还请妹妹手下留情……”
池鸢回握住陈三娘的手:“好,我会的。”
离开山崖继续往深山走,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处高地,池鸢站在岩石上往周围眺望,没成想在最西边的山林中,看到了曾经去过的莫切崖据点。
见池鸢目光久久不移,云兮慕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怎么了?”
“我之前去过那里。”池鸢伸手指着:“这才没几日,那里怎么鬼气森森的,一个活人都没了?啊,我知道了!此前这里的山魅还在沉睡,被我一剑惊醒后,自不会容忍这些凡人占据它的地盘。”
云兮慕眉梢轻轻挑动:“那…你要过去看一眼吗?”
池鸢摇摇头:“我又不是爱抓鬼的术士,才不想管这档子闲事呢,走吧,找那只山魅去!”
话音一落,云兮慕突然走到池鸢身边,下一瞬,晴好的天空就被乌云笼罩,沉沉雾霭滚滚而来,顷刻间就将两人包围。
池鸢握住剑柄,讶异一声:“咦,这次来得倒挺快。”
灰雾黏腻地向两人席卷,云兮慕抬袖一拂,雾气即散,露出半边天色,紧接着,又再次被周围滚来的浓雾覆盖。
雾中不时闪现出可怖的人脸,渗出的阴冷气息,滚落在地面留下一片寒霜。
云兮慕眸光微转,指尖凝聚出一道金光,光华飞出之刻,周围雾气就像没来时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雾气刚去,林中就传来几声刺耳的怪叫,阴风平地而起,刮得草木沙沙作响。
“唰”的一下,三个黑影突然从林中窜了出来,它们长发凌乱,衣如破布,一张脸半老半幼,正是之前见过的鬼婆。
鬼婆张开黑洞洞的大嘴,欣长的獠牙渗着墨绿的浓汁,一边走一边向两人喷吐恶臭难闻的浊气。
见云兮慕要出手,池鸢赶忙制止:“此等小喽啰何需你动手,交给我吧!”
云兮慕眼中闪过片刻疑惑,笑着颔首:“好。”
池鸢才动一步,一只鬼婆就啸叫着扑上来,又黑又长的指甲直袭她的面门。
池鸢手一动,三道冰棱同时弹出,将三个鬼婆牢牢钉在树上,可下一秒,鬼婆们就化作黑色的雾,脱出桎梏,再次汇聚成形。
“不错,还算有些本事。”池鸢翻手结印,星光在她身前汇聚,化作一支支银色的箭矢,向着扑袭而来的鬼婆冲去。
“咚咚咚”三声脆响再次回荡在林中,这次任鬼婆们如何挣扎都没法化形脱身。
鬼婆们恶狠狠地瞪视池鸢,来回转动的眼珠里闪动嗜血的红光,嘴里的尖牙咬得咔咔作响,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池鸢笑着走上前,饶有兴趣地观察鬼婆怪异的脸:“那山魅是不是瞧不起我们?竟派这几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喽啰来送死?”
云兮慕淡淡回道:“或许是试探。”
“试探?不对不对,我觉得是它养的鬼王都死了,实在拿不出人手,才让这些东西过来。”
“嗯,小池鸢真是聪明,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对,你刚才可没这样说!”
鬼婆似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嘴里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叫,震得地上小石子都跳了起来。
“聒噪!”池鸢轻斥一声,拔出灵兮剑,干脆了当地结果了它们。
鬼婆之后又来了几波小鬼送死,池鸢虽能一剑一个,但架不住对面数量多,一番车轮战下也是累得够呛,最终还是让云兮慕施术匿了身形,暂避锋芒。
“简直没完没了,等我找到那只山魅,定让它好看!”池鸢气恼地捶着身旁的树干。
云兮慕笑着安抚:“若要全部除掉这些小鬼,也不是没办法,只是结阵需耗费几日时间。”
池鸢一听直摇头:“不行不行,我还要将姬无寐护送到云梦山庄,已经第三日了,不能再拖下去。”
“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云兮慕摊开手,一朵桃花从他手心钻出,层层盛开的花蕊中,有一团被金光包裹的黑气。
“这缕灵识已被我炼化,跟着它走,必能寻到本体的藏身之地。”
接下来,两人约莫走了半日光景,最终那团黑气停在一处山涧的水潭上空。
池鸢蹲下身,指尖轻触冰冷的潭水:“这水里藏着一个强大的阵法,我修为不够,云兮慕,还是你来吧。”
云兮慕看了几眼,淡淡勾唇:“这阵法其实很简单,只是重叠了十几道,只要明白其中运转的原理,修为不够也能解,看好我是如何解的。”
云兮慕袖手轻抬,指尖勾画出一道法印,法印闪动淡金华光,华光流转间,几瓣桃花凝聚而成,飘落在水面上。
随即,水潭就泛出一圈圈涟漪,隐隐可见,一些暗色的光纹被桃花击碎。
云兮慕继续掐诀施法,每一步的动作都放得很慢,好让池鸢看得清楚。
当第三道法印打下时,水潭幽绿的深水瞬间变得清澈见底,不久,就有两条黑色的鱼游上来,跟随云兮慕挥动的手,在水面画出繁复的法阵图案。
慢慢的,有清透的风从山壁之间吹来,池鸢站起身深深嗅了一口,入山以来,她从未闻到过如此纯净令人舒畅的风。
“结界开了,把手给我。”
“啊,在哪?”池鸢四下寻看。
“别找了,在水里。”云兮慕微微笑着,不等池鸢把手递来,就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起跳进水潭。
霎时,水流涌动着将两人包围,覆上来的一瞬如柔风拂过,没有压倒性的窒息,更没有濡湿两人的衣衫。
水潭卷出巨大漩涡,带着两人快速沉入潭底,直待水流平息后,再抬头去看水面,像面镜子直接把天空倒映了进来。
云兮慕带着池鸢游向水面,破水而出的那一刻,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此前昏沉黏腻的感觉被彻底洗去,周身充斥着无尽的令人心情畅快的清透空气。
上岸后,周围环境大变,两侧不再是拥挤狭窄的山壁,而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山野。
一阵又一阵的风,带着凉沁的秋日气息从两人身边拂过,池鸢神色一怔,即便空气里的灵气含量很稀薄,也足以让她震惊。
“云兮慕,这密地居然还有灵气存在……”
“别翠山死气太重,不可能藏有灵脉,必是山魅的灵宝催生出的灵气。”
池鸢心中惊讶,不由伸手抓了一捧空气细细嗅闻。虽说这里的灵气比不上南浔的浮玉山,但能让如此大的秘境充盈着灵气,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天地灵宝了。而能拥有这般灵宝的精怪,修为也必是不一般。
想罢,池鸢不由提起心神,重新审视周围的环境。
水潭连接着一条溪流,溪流蜿蜒,一路延伸到几里外的枫树林中。
那些枫树都生得极为粗壮高大,远远看去,好似一张仙人留下的绝妙丹青画卷,浓烈如火的红,霞光潋滟的橙,琥珀般闪耀的金黄,让人目不暇接,沉醉得忘了凡尘。
在这秘境之中,有一轮灿烂的太阳,四周也没有笼罩不退的雾,无论是空气还是风都是空灵清透的。
踩着开满鲜花的草地,池鸢和云兮慕一起沿着溪流走向远处的枫林。
走到枫林才知,这里有无数条溪流汇集,它们分散着流淌向四面八方,而最终的源头都指向枫林深处的青草山坡上。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撒落下万千的金色光点,池鸢感觉进到这林中来,灵气好似比别的地方更浓。
“云兮慕,你觉不觉得……”
不待池鸢把话说完,云兮慕突然牵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从灵台中响起:“你是想说这里的灵气很浓可对?”
池鸢愣了一下,也传音回道:“是,怎么了?”
“那只山魅就在前面的竹屋里,从进来的那一刻,它的灵识就已经锁定在我们身上了。”
池鸢微微错愕,视线忍不住往竹屋探视:“它……你可能探出它的修为?”
云兮慕眸睫微颤,语气是一派的淡然:“少说有五百年,若近来锁魂咒不曾发作,倒可与之抗衡,但现下灵力不得调用,所以小池鸢,还要看你的了。”
池鸢转眸看向云兮慕,总觉得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好似在笑。
“区区五百年算不得什么,薄薰快四百年都被我收了,它又算得了老几?”
云兮慕凝望着池鸢,郑重道:“那好,小池鸢,接下来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池鸢微微怔住,还未见过云兮慕如此正经的表情:“你不能随意动用灵力,但不代表你不能帮衬我呀?”
“……嗯,是这个道理,那就在小池鸢快坚持不住的时候,由我接手如何?”
池鸢蹙紧眉,狐疑地瞪着云兮慕:“你、你莫不是故意的吧?故意说自己打不过,好在旁边看戏?”
云兮慕眉眼含笑:“你觉得我像故意的吗?”
这下池鸢有些犯迷糊了,云兮慕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副淡然表情,偶尔的正经神色反倒像是在逗着她玩。
“你……算了,锁魂咒我很了解,这么歹毒的诅咒,放到神仙身上都棘手,更何况你这样还未经过淬炼的**凡胎。”
云兮慕笑了笑,抬手抚平池鸢蹙起的眉结:“没事的,没你想得复杂,锁魂咒难解,但不代表没有克制的办法,都怪我,不该说这煞风景的话,你随意行事,一切皆有我。”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青草山坡前。
山坡上的小竹屋简单朴素,竹门前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一侧的石台上摆满了酒罐,和晒着药草的竹箕,如此看去,哪像是一个盘踞深山,伺养无数小鬼的山主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