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林中,红蜡摇曳,四女笑语不断,一杯接一杯的向池鸢劝酒。
池鸢忍着刺鼻味道,笑着一一推拒开。
在她眼里,满桌子的美味佳肴都是各种虫豸和不知名的腐臭血块变出来的。那百年梅子酒,分明是蛇血,羔羊肉则是爬满蛆虫的狼肉。
忽然,一阵阴冷的风从枯林深处吹来,接着,桌上红烛的光不住颤动,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掐弄它。
就在蜡烛光芒变得最暗的时候,主座上凭空出现一匹鲜艳的红布,红布扭动翻转,像女子柔若无骨的腰身。
四女见状,笑着迎上前,一人扶着一角,将红布轻柔地放到主座上。
霎时,满地枯叶纷飞,层层雾涌中渐渐幻化出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
女子长发披散,肤色雪白,姿容清艳脱俗,一双眼眸脉脉凝视着池鸢:“呵呵…这位妹妹生得和神仙似的,让人格外想亲近呢。”
池鸢蹙着眉打量她:“你就是它们说的陈姐姐?”
女子幽幽拂袖,半身倚坐在枯藤椅上,“是啊,我就是陈姐姐,你可以和她们一样唤我姐姐,或是三娘。”
陈三娘掩唇一笑,身旁女子立刻将倒好酒的金盏递到她手中,陈三娘扫了一眼盏中酒水,目光又滑向池鸢身前只剩半盏酒的酒杯,“还不知妹妹如何称呼呢?”
“我叫池鸢。”
“……池鸢,嗯~真是个赋有诗情画意的名字。”
陈三娘笑眸灵动,倒映着桌上燃烧的红蜡,她与池鸢对看了几眼,继而转身去问另一边的云兮慕:“这位俊俏的小哥,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俊俏的小哥……池鸢忍笑着看向云兮慕,心想,以他的地位,怕是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吧?
察觉到池鸢投来的目光,云兮慕轻轻抿唇,笑意渐渐染上眉梢,他安静回望着她,对于陈三娘的话充耳不闻。
对此,陈三娘也不恼,默默打量几眼就收回视线,继续同池鸢说话:“小妹妹,这酒可还合你胃口?”
池鸢微微垂眼,似笑非笑地回道:“尚可,就是味道太冲太刺鼻,如此血腥的味道,和陈姐姐实在是不相配。”
“哦,为何?”陈三娘撩起肩头垂发,笑时,眼眸光华流转,无端勾人心魂。
“陈姐姐这么美,又在这方世外桃源居住,为何要食用这些血腥丑陋之物?应该像仙人一样,饮露餐霞,不食人间烟火才对。”
此话一出,四女皆是一惊,唯有陈三娘不动声色。
“饮露餐霞,不食人间烟火……呵呵呵呵,小妹妹说话还真是动听。”陈三娘端起酒盏,轻轻送至唇边,鲜红的唇印上鲜红的血液倒也一点不违和。
“既然池小妹妹已经看出来了,那也该知道,我并非是归隐山间的神仙,而是丑陋凶恶的鬼怪。”说完,陈三娘猛地抬头,一双潋滟烛火的眼眸,泛出一圈阴冷的寒光。
池鸢淡然回道:“鬼怪又如何?谁规定鬼怪一定要茹毛饮血,食人心肝?人有善恶之分,鬼难道就没有善恶的区别了?”
一句话把直把陈三娘说愣了,愣得忘了维持笑容,一张清艳的脸,被烛火摇红映得苍白,莫名透出几分凄婉。
好一会,陈三娘才回过神,看池鸢的眼神带着一分探究:“妹妹…从何处哪?”
“山外来。”
“进山做什么?”
“想找你们山主聊聊。”
陈三娘没想到池鸢说话这般直接,错愕片刻,而后,与身边四女目光交汇几瞬。
“难怪昨日动静闹得那么大,原来都是因为妹妹。”说着,陈三娘微微叹息一声:“我与妹妹一见如故,妹妹说话也极合我心意,我有心放过妹妹,但山主大人不允,如此可真是让人为难了。”
池鸢瞧着陈三娘为难的神色,也不知她的话有几分真假:“这有何为难之处?既然山主不允,那你就依命行事。”
陈三娘神色微动,笑意中藏着三分试探:“依命行事……妹妹是想我们争锋相对?”
“既是不想为难,只能这样做。”
陈三娘怔了怔,将池鸢细细打量一番,又转头去看云兮慕。
“妹妹能一眼看破我的迷障,修为必是不一般,再看这位俊俏小哥,气场强大实力莫测,和你们作对的下场,完全可以预见。”
“再且,妹妹能来到这里,想必也见过了小丰和婆婆,唉,姐姐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池鸢笑了笑:“那你想如何?”
“我想……”陈三娘眉梢微蹙,“这件事,我想不行,还得妹妹同意。”说着,她轻轻挥袖,石桌上的美酒佳肴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桌子的山珍野果和白瓷瓶盛放的甘露。
“我不想为难妹妹,但又不能违抗山主大人的命令,所以,我想和妹妹做一场假戏,不知妹妹有何看法?”
池鸢颔首赞同:“好啊,只是做假戏的时候,万一伤到姐姐,姐姐可不要生气啊?”
“怎会?”陈三娘温婉的笑:“既是做假戏,自然要做得足一些,妹妹只要不把我打死,其他的都好说。”
听言,池鸢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陈三娘见此,掩唇一笑:“妹妹,夜还长呢,何必这样心急?你把我打伤就走,以后恐怕再不会有机会,像如今这样清闲坐着说话了。”
“说的也是,那就快天亮再打。”
两人将话说开,围侍在一旁的四女神情都放松了不少,它们为池鸢和云兮慕倒上清香的甘露,便退到空地上展袖而舞。
“妹妹,今日相识甚为欣喜,来,姐姐敬你一杯。”陈三娘端起酒盏,向池鸢示意。
池鸢举杯回敬,依旧使的障眼法把酒水倒掉,没沾一滴。
陈三娘瞧了出来,弯眉笑道:“妹妹若酒量不好,可以不喝。”
池鸢搁下酒盏:“我不是酒量不好,我是信不过你,怎么说,这里也是你的地盘,不到最后,我可不敢保证姐姐会不会反水。”
“呵呵呵……妹妹说的是,凡事谨慎些总没错。”
池鸢最不喜欢说话绕弯子,陈三娘愿意跟她说敞亮话,倒博了她几分好感。
“我很好奇,姐姐为何住在这枯木林中?”
陈三娘怔了怔,眼里的笑泛起一丝丝苦意:“此事说来话长……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了……”
“姐姐见谅,若是觉得为难,那便不提它了。”
“不……”陈三娘摇摇头,垂眸叹息着:“这片林子已经很久没有活人来过了,即便有,也未曾像妹妹这般通情达理,愿意坐下来听我说话……”
“记得那时,我也似妹妹这样韶华年纪,却被家人骗上了献祭给山神的花轿……”
数百年前,疫病结束后,别翠山一带时有不愈的怪病发生,此事闹得当地人心惶惶,以为这疫病天灾,是山里的神灵降下的罪罚,为了平息山神的怒火,村民们便想出个活人祭山神的法子。
在当时,陈三娘年纪最合适,容貌也十分出挑,被村里人选做活祭的对象,起初她的家人是不同意的,但拗不过族人的施压,最终在一番威逼利诱下妥协了。
这件事定下后,所有人都瞒着陈三娘,她的家人骗她说找了户好人家,两个月后,就被送上了祭神的花轿。
陈三娘在上轿时被人迷晕,等醒来,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花轿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终被活活饿死。
而跟在她身边的四位女子,也是各有因由的苦命人,一个是寻亲的路上被坏人奸害,一个是被卖掉的途中误入了深山,不管什么原因,一个弱女子进到山里来,下场都无一例外,陈三娘怜她们孤魂难依,便带在身边一起修炼。
“世间苦命人,女子至少占了大半,可怜我们姐妹被奸人所害,唯一遗憾是未能亲手报仇。”
池鸢听完一阵怅然,低声感慨道:“姐姐说的是,在这凡尘,无权无势,又无自保之力,和待宰的羔羊无异,可惜害你们的人早已不在,不然我定帮你们报仇。”
听到这句话,陈三娘愁容微淡,笑着颔首:“妹妹果然性情中人,来,姐姐再敬你一杯!”
池鸢被勾动了心念,也拾起酒杯,贴至唇边沾了沾,不想这酒却是甘甜润口,尝起来有股淡淡的青梅香。
“这才是姐姐货真价实的百年梅子酒吧?”
“是啊,我家世代酿酒,只可惜……”陈三娘话音一止,失笑道:“也罢,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妹妹喜欢喝我的酒,那今晚我们就喝个尽兴。”
池鸢陪着陈三娘喝了一夜的酒,云兮慕就在旁看着,安静得宛若一缕夜风,不留意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快到天明,池鸢和陈三娘来到枯林深处约战,起初两人只是空手赤拳比划,打到后面兴致一起,纷纷亮起各自的武器。
当池鸢拔出灵兮剑的那一刻,陈三娘身子一颤,差点被灵兮剑的剑气震倒。
“我知妹妹不是寻常的修行人,却不想妹妹有这样厉害的剑,这气息太强了……究竟是何物?”
“它为灵剑,专克鬼魅妖邪,姐姐不必怕,我不会真的伤到你。”
陈三娘点点头,挽起手上红绸,再次扑上去与池鸢对招,然而,就在她的红绸缠上池鸢的剑时,一团黑气突然从林外涌来,猛地窜进她的体内。
陈三娘惨叫一声,被黑气裹着飞上半空,等气雾散去,原本姣好的脸变成了一张血淋淋的满是坑洞的可怖面容,身体更是惨不忍睹,甚至还有好多残缺的部分。
陈三娘被黑气吞吐着跌落在地,周围四女见状,想要上前询问,却在靠近时,被她手上的红绸击飞。
陈三娘缓缓抬头,一双血红的眼怨愤地环视周围的人,最终,她将目光锁定在池鸢身上,身子猛地飞起,手掌翻转间,挂在周围枯木的红布,全都朝池鸢卷来。
池鸢执剑反击,红布却在触及剑锋的瞬间,化作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池鸢没有迟疑,挥剑斩下,毒蛇齐头而断,滚落在枯叶中又分裂成无数小蛇向周围爬窜。
池鸢一面抵御窜来的毒蛇,一面躲避陈三娘的杀招,她不敢真的出剑,因为这一剑下去,陈三娘就算不死,也会修为尽失,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食人恶鬼。
池鸢可以收手,但陈三娘却做不到,此刻的她就像任人摆弄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不受控制,渐渐地她的身上怨气越来越重,墨黑的血从红衣淌下,所经之处,遍地焦土,枯叶都被烧穿。
唰的一下,艳丽的红绸从池鸢脸侧卷过,看似柔软的绸缎却在贴脸的那一刻,变成了锋利的钢刀。
看着陈三娘不断流血的双目,池鸢深知不能再这样打下去,越是打,她心里被激发的仇怨越重,到后面怕时会恢复不过来,所以必须做一个了断。
想罢,池鸢即刻出剑,闪烁的银光瞬将周围翻涌的蛇群吓退,面对如此强大的剑势,被控制的陈三娘动作都明显僵直了一下,但随后,她便飞身冲来嘶吼着亮出嘴里的尖牙。
池鸢微微沉气,剑刃一转,刺向陈三娘右肩。
“不要!”被红绸打伤的四女以为池鸢要动真格,一齐扑上来为陈三娘挡剑。
池鸢心头一惊,想要收手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四女被剑气刺穿,身体如碎布四下飘散。
池鸢愣了愣,这一剑她只使了一成功力,修为低弱的四女仍是无法抵挡。
就在她错愕时,躲过一劫的陈三娘冷不丁闪来,化作刀锋的红绸直接刮向她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将陈三娘弹开,淡红的桃花飘散在满目枯败之中,云兮慕轻轻牵住池鸢的手,将她护在身后,然后抬起手,对着被金光禁锢的陈三娘打了一道法印。
霎时,一团黑气从陈三娘天灵窜出,刚要逃走,就被云兮慕抓进了手心。
池鸢气恼地撇开云兮慕的手,质问道:“你为何不早出手?”
云兮慕微微垂眸,手心黑气被金光一点点吞噬:“因为我算出,她必经此劫,若我们强行干预,她也会以别的方式死。”
池鸢唇瓣颤动,感觉有一股气堵在胸口难受至极,“你为何不早说?她渡此劫,那其他四个人呢?”
云兮慕默默看向池鸢,指尖一挑,将远处被封印的陈三娘勾过来:“你下手轻,只要本源还在,她们不会魂飞魄散。”
一瓣瓣零碎的桃花从云兮慕袖中飞出,绕着陈三娘徐徐旋转,金光笼罩中,她身体残缺腐坏的皮肉被一点点修复,变成最初见到的那副模样。
云兮慕缓缓收手,指尖光芒还未湮灭,就被池鸢紧紧握住,云兮慕心弦震荡,却故作淡然抬眸看她。
“怎么了?”
池鸢的神情分外凝重,一眼不眨地盯着云兮慕:“你治好她,对你的锁魂咒可有影响?”
云兮慕轻轻摇头,束于脑后的纯白发带翩翩摇曳,颇为招摇。
但池鸢不信,态度强硬地扣上他的脉门:“少骗人!这些时日你跟我一起,都没寻到有灵气的地方修炼,你自身灵力都不够制衡锁魂咒,又怎能随意动用灵力去救人?”
云兮慕微微偏头,深邃的眼眸似月下的海:“救她耗费不了多少灵力。小池鸢,你是不是有些小瞧我了,觉得我身负锁魂咒,就什么灵力都动用不了么?”
池鸢微微噘嘴:“我哪敢小瞧你,我是担心你!”
“好,多谢你的担心。”云兮慕唇角悠悠扬起,“但是小池鸢不用担心,救这位女子,我动用的是云家的不传秘术,并未使动灵力。”
“真的?”
“真的。”
“哼,暂且信你一回!”池鸢甩开云兮慕的手,抱住要掉落在地的陈三娘,探她天灵查看伤势。
云兮慕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如何?我没说假话吧?”
池鸢收回手,刚想应答,但见他的笑容,心里却莫名的别扭,吐出的话不免带了几分傲慢:“哼,还算你有些本事!”
云兮慕淡笑着摇头,眼里满是压不住的宠溺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