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603章 沧海蜉蝣（13）

山穴寂静，远近无声，一团团褐黄的瘴雾沉沉弥漫，像蛰伏在暗中的鬼影，无处不在。

为了让池鸢玩得尽兴，云兮慕施术匿了身形，瞬间，整个偌大的山洞就只剩她一人。

池鸢坐在一块还未腐蚀殆尽的棺木上，望着前方黑暗，静静等待那个东西的到来。

“咔嚓”一声脆响，在她身后不远，有口棺木莫名动了一下，转头看去的瞬间，一道黑影在背后悄悄出现。

池鸢假装不觉，随意拢了拢灰袍，盖住不断颤动的灵兮剑。

黑影停在池鸢不远处，周身瘴气褪去，露出干瘦矮小身形，见池鸢还未察觉，甜甜唤了一声：“姐姐……”

池鸢一顿，慢慢回头看它，故作惊讶：“你……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小童肤色很白，四肢躯干完完整整，脸上五官清晰凝实，一眼看去和活人无异。

“姐姐……”小童又唤了一声，声音飘忽但口齿清晰，它细细端量着池鸢，一对眼睛又大又亮，好似一对琉璃珠子。

“姐姐，你为何一个人坐在这里？”小童不但不回答池鸢的话，甚至还笑着反问。

池鸢眼眸一转，笑着道：“你这小孩当真无礼，问我话前不该先回答我的问题么？”

“咯咯咯……”小童捂嘴笑开，笑声尖长细弱，像被挤在石头缝里的老鼠发出的声音。

“姐姐好有趣，不如姐姐来猜猜，我是从哪冒出来的？”

池鸢瞟着它，轻哼一声：“我猜……你是从棺材里面蹦出来的。”

“咯咯咯，姐姐真聪明，居然一下就猜对了！”小童笑着往前走了一步，身上的灰色麻衣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白得吓人的小腿。

池鸢快速瞥了一眼，若没看错，在它小腿后侧有一道狭长的伤疤。

“姐姐，你的问题我回答了，该你了！”小童双手轻拍，又往池鸢这边走了一步。

此时，一人一鬼的距离只差五步。

池鸢目光微闪，看向小童赤着的脚：“我从外面进来的，不小心迷路出不去了。”

“原来是迷路了呀，太好了……哎呀不对，是太不好了。”小童说错了话连忙摆手致歉，见池鸢没有起疑，继续接话：“姐姐，你若信我，我可以带你出去。”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小童再次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笑甜得发腻，眼底尽是藏不住的诡诈之色。

“行，那赶紧走吧。”

池鸢正欲起身，却被小童叫住：“姐姐，等一下……”

“怎么了？”

“姐姐的同伴呢？不一起走吗？”

池鸢忍住诧异，茫然四顾：“什么同伴？在哪，我怎么看不到？”

小童歪了歪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鸢，似要将她看穿：“姐姐……你不要同伴了吗？来之前，我好像听见这边有两个人在说话……”

池鸢也直直盯着小童，一本正经地道：“刚才和我说话的，是和你一样的小鬼，它可不算是我的同伴。”

“哦，这样啊，原来是我听错了啊……”小童话音拖长，垂在长袖里的手微微攥紧，眼睛珠子嗖的一下，转向池鸢身后的棺木，而后又转了整整一圈，再次锁定到池鸢身上。

“既是这样，那姐姐我们快走吧，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小童笑着朝池鸢伸出手。

“为何走不了？”池鸢似笑非笑地回问。

小童的眼珠子微微缩起，咯咯怪笑：“因为时辰太晚了，到了天黑，外面会有怪物来吃人。”

“怪物，什么怪物？”池鸢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童心中微恼，面上却不显，只将手指更攥紧了些：“姐姐不怕怪物吗？那怪物可凶了，像姐姐这样的，它能一口一个。”

“……听着倒是吓人，那快走吧。”池鸢站起身，无视小童还伸出的手，与它擦肩而过。

“姐姐，这里的路不好走，你最好将手交给我。”

不等池鸢回答，小童就强硬地抓住池鸢的手腕，瘦小的手在碰到池鸢的那一刻，猛然生长，变成一只干瘦的大手。

池鸢盯着它的手看：“你的手怎么还能变大变小？”

小童笑着回：“因为我是棺材里蹦出来的鬼呀，既是鬼，又怎能以人的标准去判定呢？”

这话听着哪像五六岁幼童能说出来的？池鸢不再与它争辩，遂了它的意，被扣着手腕前行。

池鸢的不反抗，让小童诧异又得意，嘴角的笑慢慢扩大到一个夸张的程度，眼里尽是猎物上钩的满足。

小童抓着池鸢往山穴深处走，池鸢忍了一阵最终还是没忍住：“……你带我出去不是该往回走吗？”

小童扭过脸，透亮的眼珠透出一丝难掩的死气：“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边走很快就能出去。”

接下来的路和之前一样，到处都堆积着破旧的棺木和白灯笼。

当池鸢第三次路过那口曾被她踩过的棺木，便确定当下身处之地，是由无数个重叠的时间与空间组成的迷障。

约莫走了数百步，小童突然停住，“姐姐，到了。”说完，小童贴向左侧山壁，在堆满白蜡的石头上站定，池鸢脱不开手，也被它扯了上去。

小童面壁而立，左右两边歪斜的白灯笼缓缓腾空，悬立在它左右。

小童嘴皮上下碰撞，不知念了什么咒语，随即，两人身前的石壁无声分裂，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姐姐，你看，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小路。”小童朝池鸢咯咯一笑，不小心露出嘴角尖利的白牙。

池鸢移开眼，当没看见：“厉害啊，那快走吧。”

“嗯，这就上路了！”小童嬉笑一声，猛地一拽池鸢的手，将她推进洞口，再投身钻入。

小童进入后，洞口立刻闭合，石壁恢复原状，不留半丝痕迹。

少顷，石壁前的空气泛出浅浅涟漪，一瓣桃花凭空出现，萦绕着石壁转了一圈，随后，飘向那只躲藏在骸骨里的小儿鬼。

淡金色的光圈漫开，将棺中骸骨和麻布衣包裹，而后，慢慢消失在空气里。

幽暗的洞穴中，池鸢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沉思，被小童推进来有一会了，可它却迟迟不现身。

等了一会，见它还不出现，池鸢索性独身往前探。

就在她跳下岩石的一瞬，噗噗几声，散落在两侧的白灯笼齐刷刷亮起，像一条延伸出去的路，引诱她往前走。

微弱的风从石头缝隙透出，让周遭温度急转直下，隐隐的，能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童谣从前方传来。

池鸢扬起唇角，眼底的淡红忽明忽暗，藏在衣袍下的灵兮剑已是蓄势待发。

“嗒”，每走一步，路边的白灯笼就颤动一下，昏暗的光像一只眼睛在扑动，紧紧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月儿船，摇啊摇……水中月儿圆似盘……”

“呵呵呵……呵呵呵……”

幼童的歌声越来越清晰，曲调轻灵欢快，混杂着各种奇怪的笑声。

“咯咯咯……姐姐……姐姐……”忽而，一声笑飘到池鸢耳边，极轻极近，甚至能听到它张嘴带出的微弱气流。

池鸢抬起头，眼前景象快速变化，纸灯笼飞速退走，远处的黑暗则猛地向她撞来。

池鸢不动声色，稳稳站在原地，笼着一片尘雾的黑暗气势汹汹地啸叫，像是要将她一口吞掉。

然而，临到前，那黑暗又突然停住，沉在地面，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它的原貌。

错落散开的棺木，堆放在一片碎石乱草之中，池鸢走上湿滑的石阶，打量那些棺木，看似乱，实则内有乾坤。

石台中间摆着一具雅致又古朴的棺椁，棺椁是打开的状态，雕着龟鹤纹的棺盖被翻倒在一边，上面有几个被挖空的丑陋坑洞，坑洞边碎着几粒不显眼的宝石碎末。

“咯咯咯……姐姐的胆子真是大，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消失的小童凭空出现在棺木上，它翘起腿歪坐着，手撑着半边脸，笑容古怪地望着池鸢。

“这是你的老巢？”池鸢扫了它一眼，继续打量周围环境。

小童怔愣一瞬，眼珠在眼眶内诡异地转动，脸上神情似惊似喜：“咯咯咯，姐姐果然是故意的，难怪你什么都不怕，就敢跟着我走。”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池鸢学着它，跳到旁边的棺木上坐着，翘起的腿一晃一晃。

见此，小童嘴角的笑隐去一些，明亮的眼睛慢慢沉暗下来，神色探究：“姐姐被我骗到这里，难道不怕我吃了你吗？”

池鸢微微一笑：“你认为你有这个本事？”

话音刚落，空荡荡的棺木中突然生出一只黑手，猛地擒向池鸢的胳膊，池鸢虽有所防备，但还是低估了它的速度，被黑手尖利的指甲划破了手背。

“咯咯咯，姐姐的血好香啊～”黑手包裹着池鸢的血，飞绕到小童面前。

小童刚想伸手去碰，那只黑手突然就烧了起来，小童离得近，冰蓝色的火焰一下灼伤了它的脸。

“啊——”它发出刺耳尖叫，震得池鸢身体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你、你敢伤我的脸，我要、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小童手一挥，垂落在棺木上的破布一股脑地扑向池鸢，池鸢出掌回击，破布被炸成碎屑，转瞬又恢复如初，继续缠向她。

池鸢没想动真格，这下不得不出剑。

“铮”的一声，灵兮剑出鞘，荡开的银光刺破周围的瘴气，将整个洞穴照得亮堂堂。

小童捂着脸惊诧不已，“这、这是……”不等它把话说完，一道银色剑光就向它俯冲而来。

小童即刻匿了身形，沉沉瘴气卷土重来，黏腻地笼向四面八方，一时间，灵兮剑都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原来姐姐是修行人，正好，我最喜欢吃修行人的骨肉，嘻嘻嘻……”

小童的笑声在洞穴中不断回荡，震得周围的白灯笼一盏接一盏的破碎。

池鸢身形晃了晃，一边运功抵御从四面八方灌来的笑声，一边凝神探查小童的藏身处。

“姐姐生得细皮嫩肉，一看就很好吃，我好久没吃到修行人的肉了，土婆婆她们若是知道，定会羡慕我。”

小童越说越得意，滚动的瘴气中不时闪过几截破布。

池鸢目光一定，即刻出剑。

唰的一声，破布被剑光斩碎，落在地上变成大小不一的冰疙瘩。

“咯咯咯，姐姐好笨呐！这样就轻易上当了。”

池鸢微微沉气，一个疾步掠出，在浓重的瘴气中划出夺目又震撼的剑气轨迹。

然而，这耀眼剑气不过是池鸢使出的一重障眼法，那一瞬，她使出了两段招式，剑气先出，剑刃反其道而行，斩向西北角。

当即一声哀嚎响彻洞穴。

瘴气分开，瘦弱小童被击飞到中间的棺木上，半边脸被冰焰灼得面目全非，一只手从袖子里滑落出来。

小童狼狈起身，捡起断肢，眼神阴狠地盯着池鸢：“我待姐姐如此客气，姐姐却不领情，如此，可莫怪我下手重了！”

“是吗？那就放马过来吧。”

小童眼珠一抖，猛地翻下去，露出森森眼白，它双手合握，扭出奇怪姿势。

随着小童眼白中升起的红光，地上碎裂的灯笼嗡嗡作响，哗的一下，无数黑手从周围棺木中窜出，速度极快地冲向池鸢。

池鸢提剑迎击，绽开的剑光如流星飞转，斩得四下鬼哭狼嚎呜咽不止。

小童手一挥，错落摆放的棺木快速移动，在石台上合聚成一个巨大的阵法。

轰的一声，不知哪里传来石头落地的巨响，一团团黑气在棺木中升起，无数黑手再次幻化而出，即便被池鸢剑气湮灭，也能瞬间凝聚回去。

“姐姐……”一个小儿鬼突然出现在池鸢前方。

池鸢出剑的手一顿，竟是最开始看见的那只小孩。

“姐姐，不要打我……我好疼……”

可它说晚了一步，因为池鸢的剑气已经飞过去了池鸢。

小鬼中剑，身影如烟雾化开，池鸢这才知它是阵法变出的幻象。

也就在这分神片刻，黑手已经袭到池鸢脸上，她急急退开，翻滚到碎石堆里，黑手追击而至，撞到她身上，被灰袍上的星图吞噬。

还不容喘息，周围出现了更多幻象，它们的脸和小儿鬼一模一样，齐声哀求着她，哀求声好似穿过了皮肉，钻进了池鸢的脑海，震得她头晕目眩，差点拿不住剑。

“姐姐……你为什么要杀我……”

“姐姐……我是来帮你的，快跟我走……”

无数个声音混杂着在池鸢脑海里炸开，她头疼欲裂，手中剑嗡嗡直颤，欲要脱手，帮她斩尽眼前幻象。

突然，池鸢猛地睁开眼，灵台一下变得极为清净，面对一众小儿鬼，她毫不留情地出剑。

剑鸣清越，银光如星，幻象飞散，留下一片阴冷嗤笑。

察觉后面又生出了幻象，池鸢转身出剑，却不料那小鬼突然扑脸，灵巧地躲开了她的剑，手中尖利长爪直直勾向她的眼睛。

“叮——”冰棱撞击在长爪上，眼前的小鬼瞬间化作小童模样。

小童讶异一瞬，随即勾起嘴角，裂到耳后根。

池鸢心下一惊，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贴上了她的后背，但一股力量却控制住了她，让她逐渐脱力。

就在池鸢脚下，那些凌乱不起眼石头，组成了一个怪异的图腾，丝丝黑气从中溢出，飘到空气中与周围的瘴气融合，最后变化成一条条陈旧的碎布条，无声无息地缠上池鸢的身体。

“姐姐，你输了……”小童勾起池鸢的脖子，无数黑手贴着她的衣袍从背后转来，即便被衣袍上滚动的阵图灼得滋滋冒烟，也依然前仆后继，涌上她的口鼻，试图钻进她身体里。

“你当真这样以为？”池鸢面含笑意，完全没有小童想象中的绝望。

池鸢确实低估了小童的实力，算算外面的棺木，它至少集合了几百个婴孩的怨灵。

但那样又如何，以她现在的修为，就算是十个鬼王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手里还有专破邪祟妖魔的灵兮剑。

即使这里是小鬼的老巢，即使这里气场怪异，那也压制不了她的能力。

“姐姐，都到这般地步了，你为何还要嘴硬，莫不是想……”

小童话未说完，一朵霜花就从它嘴里开了出来，咔哒一声脆响，它的脖颈齐齐整整地被池鸢的剑斩开，笼在池鸢身上的黑手也被灵兮剑的剑气震散，化作碎屑不复存在。

小童满脸惊愕，被池鸢重重踹到地上，灵兮剑斩断的手和头不能聚合，但小童还在徒劳地试图将它们拼上去。

“姐姐……你好狠的……心……”小童嘴巴张张合合，像骨头卡住喉咙，模糊不清。

它的断肢处，不断冒着黑气，那些黑气都是它曾经吞噬掉的幼童怨灵，只可惜这些怨灵被吞噬了太久，已经失去自我，变成无知无觉的残魂。

怨灵流失越多，小童就越虚弱，到最后，它像一个被踩瘪的灯笼，歪歪扭扭瘫在地上，软得没了骨头。

“姐姐……你……好狠的心……”小童森森眼白还瞪着池鸢，里面写满了不甘心，挣扎几息，终究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