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602章 沧海蜉蝣（12）

就在这旖旎气氛即将凝出之际，池鸢突然看到山壁后方绿藤缠绕之地，闪过一道暗红色的光点。

池鸢目光一凛，假装若无其事地同云兮慕说话：“你看到了吗？”

云兮慕微微扬唇，眼眸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山壁下的溪流，幽暗深处闪烁无数耀眼星子。

“看到了，也感觉到了。”云兮慕说话的声音很轻，若不是池鸢耳力好，差点没听见。

池鸢奇怪地扫了他一眼：“感觉到了？什么时候，为何我没察觉到？”

“呵，那就说明小池鸢的修为低了呀。”

轻轻的一笑声在潺潺溪流中化开，云兮慕抬起手，精美的白瓷茶盏慢慢隐去，滚落在衣摆上的桃花，随着他的起身，慢慢汇聚到袖口上。

池鸢眉梢微扬，有些意外云兮慕会在这个节骨眼戏弄她。

看到池鸢因为自己的话怔住，云兮慕又是一声轻笑，语气稍稍正经了些：“别担心，大概里面是有特别的气场干扰，一开始，我也没察觉到。”

“那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在你喝茶的时候。”

“为何不与我说？”

“它趴在近处不知要做什么，我想观察，就没打草惊蛇。”

池鸢听言又往山壁后看了一眼，一簇簇茂密的绿藤，完全看不出后面别有洞天，若不是云兮慕的话，差点就看漏了眼。

“走，进去瞧瞧。”

“嗯，不过我们最好一起牵着。”

“为何？”池鸢抬起头，看到云兮慕嘴角漾开的笑，莫名的心跳加速。

云兮慕低垂头，与她对视：“因为里面未知数太多，我怕和你走散。”

“走散也没事啊，我身上有你的印记，走哪你不都能感应得到吗？”

见池鸢不上当，云兮慕敛了笑意，故作深沉：“……小池鸢，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术法也是会失灵的。”

这句话池鸢很赞同，别翠山的气场太奇怪了，换作别的地方，那些魑魅魍魉见到修行人有多远跑多远，到了此处，反而源源不断地扑上来，如此情况，着实诡异。

池鸢被说服了，向云兮慕伸出手，然而云兮慕却没牵她的手，而是用手轻轻牵住她的衣袖。

池鸢心头疑惑：“你……”

云兮慕若直接牵她的手，她不会觉得有什么，反倒是这样刻意地保持距离会让她多想。

“怎么了？”

“没，没什么……”不知怎的，池鸢又将话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将心中疑问道出。

云兮慕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红唇扬起的弧度藏着一丝狡黠。

就这样两人牵着衣袖来到山壁前，走近一看，才发现茂密的绿藤后面藏着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那洞口极宽，洞前堆着一些快要腐烂的木头，木头上开着一簇簇低矮的花，不经阳光直射，却也开得娇艳。

就在池鸢踏入洞口的一瞬，嗖的一声，一股阴风凭空而起，带着难闻的陈腐气扑向两人。

才行两步，洞前的微弱光线就被黑暗彻底吞没，池鸢眼底亮起一抹淡红，灰袍上也逐步闪烁出银色的星图。

每行几步就有垂地的藤蔓挡路，若不是两人皆有术法可以在黑暗中视物，铁定要被这鬼手一样的东西迷惑住。

阴风打着旋儿在偌大的洞穴内来回穿梭，一会吹动藤蔓，一会转到一眼望不到顶的洞穴上方呜呜嚎叫。

地面崎岖不平，每走一步都要很小心，但这些和池鸢无关，因为云兮慕会牵住她，带她避开路上的每一处坎坷。

忽然，紧贴山壁的位置出现了一盏褪色的白灯笼，那灯笼的样式很老旧，除了封灯笼的纸有些褪色，其他都完好如初。

再往深处走，白灯笼越来越多，而在洞口看到的腐烂木料也再次出现，只是这里的木料还没有**到不成型，勉强能看出刻印在上面的代表福禄寿的花纹。

池鸢心中起疑，来到一盏灯笼前查看，地上的木料都被潮湿的水汽蒸得发黑发臭，可那些由竹子编成的纸灯笼却不受其扰，仿佛是刚被人掉在这里的一样。

“云兮慕，这些灯笼是怎么回事？”

池鸢捡起一盏灯笼，手刚触上，一股黑气就沿着竹柄窜进她的体内。

云兮慕瞬时贴近，温凉的手指轻覆池鸢的手，一瓣瓣散着金光的桃花环绕在相贴的两只手上，不消片刻，那股黑气就被逼了出来，湮灭在花瓣的光晕中。

池鸢诧然了一下，随即挣开云兮慕的手，不自在地走远了两步。

“不过一团鬼气罢，何必如此紧张？”

云兮慕垂着眼，看着被池鸢挣开的那只手，声音有些沉：“往往不起眼的东西才最致命。”

池鸢怔了怔，望向云兮慕，想反驳什么，开口却变成了另一句话：“好，我会注意的。”

话说完，池鸢就感觉手中竹柄一震，低头看去，失了鬼气的灯笼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很快，那股青绿的腐气就沿着灯笼线窜上了竹柄。

在池鸢松手的瞬间，竹柄掉落，于半空化成碎屑消逝。

周围山壁还有很多白灯笼，现在看来，能让灯笼保持不腐的，是残留在灯笼里的那丝鬼气。

但说是鬼气倒不如说是一缕残存的执念，池鸢闭上眼，回忆鬼气入体的那一瞬，有很悲伤很悲伤的情绪席卷她的脑海，让她都情不自禁地想落泪。

再次睁开眼，池鸢就对上了云兮慕幽暗泛着光的眼眸。

池鸢恍了恍神，询问他：“这些灯笼，都是一个人的执念，这么多的灯笼，这么多的执念，他究竟有多少不甘想要倾述？”

云兮慕嘴角微抿，难得的没有带着笑意，见池鸢无恙，也捡起一盏灯笼，直体会到池鸢的感觉，才将那丝鬼气打散。

“如若没猜错，这执念是那只山魅的。”

撇下灯笼，两人继续前行，没走多久，就被一地的蜡烛堵住去路。

这些蜡烛都是祭祀用的白蜡，燃烧剩下的蜡水层层叠叠堆在地上，像一块揉乱的破布。

就在蜡烛不远处，还有一个造型怪异的铁锅，铁锅里有一层厚厚的纸灰，还有几块烧黑得看不清原貌的骨头。

池鸢一脚跨过蜡烛，呼一下，阴风突然从背后窜来，还未贴近，就被云兮慕随手撇去。

阴风被甩到山壁上，呜咽中，竟发出一段细长微弱的女子哭声。

池鸢侧耳细听，哭声好似洞穴更深处传来，也好似在山壁中，脚下的石头缝里。

这些精怪装神弄鬼的手段吓吓别人可能还成，在池鸢和云兮慕面前完全是白费力气。

不过，池鸢有些好奇，特意贴着石壁听了听，却没注意到脚下踩的是一副快要散架的破旧棺材。

棺材里的鬼物被池鸢惊扰，纷纷窜出逃命，鬼物一走，棺材立刻腐烂，池鸢猝不及防，正要躲避，却有人先她一步，拦腰抱了过来。

落地后，云兮慕就放开了池鸢，神色是再平常不过的淡然，仿佛刚才抱住池鸢的人不是他。

池鸢直直瞅着他，腰间被他摸过的地方阵阵发烫，异样的感觉让她难以忽略，于是就和云兮慕道：“你其实不用出手，我能躲得过。”

云兮慕呼吸微顿，幽暗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着池鸢没有说话，但池鸢被他这样看着，反而更觉不自在：“你……你也别牵着我的衣袖了，感觉有些不舒服。”

云兮慕眨了一下眼，眸光更深更暗了：“好。”

简短的一个好字，明明不带任何语气，却平白无故让池鸢心弦发颤。

池鸢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待心绪彻底平静下来，才回过头去瞧云兮慕。

但云兮慕已经不再看她，而是目光淡淡地扫视堆积在山壁角落的几副棺材。

原来两人之前看到的腐烂木材，皆是一口口散开的棺木，越是靠近洞口，这些棺材腐烂得越厉害，相反到了这山穴深处，有鬼气依附的棺木才不至于腐烂散架。

继续前行，云兮慕果真没再牵池鸢的衣袖，沉定好情绪的池鸢也没再注意到这个细节，目光已经完全被洞中堆积的棺木吸引。

只见山壁一侧，全是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棺材，棺材都被置放在两个口字型的木架上，木架首尾各一个，将棺木悬空起来，避免地气和湿气进到棺中。

这些棺材形状和大小都不一样，最小的只能放进襁褓小儿，最大的都不足平均少年的身量长。

棺木前皆有刀刻的字，歪歪扭扭的字迹简单写下了棺主的生平，池鸢从头看到尾，才知道，这些棺中的尸骨，都是一些早逝夭折的孩童。

难怪棺木看着这么小……池鸢心中默默感叹，在路过最后一口棺木时，脚突然被一只冰寒刺骨的手抓扣住。

池鸢顿了顿，垂眼看着那一只透明的、瘦弱的手，它将池鸢的脚抓得很紧，尖长的指甲几乎要刺破她的裤腿扎进去。

清香拂动，就在云兮慕走来的一瞬，那只手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立刻缩进了地底。

池鸢愣了愣，好嘛，原来这山中鬼怪只敢欺负她一人，像云兮慕这样真正入了玄境的，都不敢上前挑衅。

想罢，池鸢扭头询问云兮慕：“我看上去就那么像软柿子吗？什么精怪小鬼都敢上来欺一欺？”

云兮慕眉梢弯了弯：“欺负？我看不像，你若嫌烦，那就靠我近些。”

“才不要！”池鸢立刻回绝，指着腰间的灵兮剑道：“我若真嫌烦，剑一出鞘，保管百里之内所有鬼怪闻风丧胆。”

“是，小池鸢这么厉害，鬼怪当然不是来欺负你的。”

“哦，那它们为何都来贴我，却不去找你？”

“我的气息被避世珠隐藏，若不是离得很近，它们不会察觉，我们一同前行，相比于我，你更容易暴露在它们的感知中。”

池鸢摆摆手：“行，你先退后些。”

云兮慕明白池鸢的意思，笑着慢慢退后。

云兮慕一退，那只透明的小手果然出现，再次抓扣上池鸢的脚踝。

池鸢轻轻挪动脚，问它：“喂，小东西，你抓我是要做什么？”

小儿鬼抓扣的动作顿了顿，慢慢探出脑袋，死白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仰头去看池鸢。

“那边，那边……”小儿鬼的声音很轻，像冷风一样缠绕在池鸢耳朵里。

池鸢顺着小儿鬼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壁一角，有副棺木微微开了个口子，边沿处搭出一抹发皱发黄的麻布衣。

“那是你的棺材？”

池鸢一边问一边抬脚，小儿鬼慢慢松开她，从地里钻出来，上半身和脸一样死白，双手和下半身则是透明状，看上去随时都会消散。

小儿鬼跟着池鸢一起走向自己的棺木，云兮慕远远跟在后面，他一旦加快脚步，小儿鬼就会紧张地回头瞅他，半截躯体会变得更加透明。

到了地方，池鸢在小儿鬼的示意下推开棺木，里面堆叠着几件破旧麻衣，和一具发黑的骨头蜷缩在里面。

池鸢心觉不对，问小儿鬼：“你是怎么死的？”

“……生病……”小儿鬼飘进棺木中，想将散落的麻衣盖在自己的骨头上，但每次伸手都触不到。“姐姐，我冷……”

池鸢帮它盖上麻衣，又问：“你是不是在病重的时候，就已经被关进了这里？”

小儿鬼身形一滞，死白的脸转向池鸢，空洞漆黑的眼眶中竟流露出害怕的情绪。

“……不知……不知……”

这小鬼只到池鸢腰部，棺木中的骨龄看上去约莫五六岁，正当记事的年纪怎会不清楚自己的死因？

想罢，池鸢又摇摇头，不对，它是病死的，生病的人身体虚弱，变成孤鬼丢失记忆也是常事。

“你拦着我，就是想让我帮你盖被子吗？”

“……姐姐……走，快走……有……坏人……”

“哪里有坏人？这洞里还有人？”

见池鸢没有听懂，小儿鬼急着从棺木中爬出，瘦弱的小手指了指更黑暗的深处，然后又指了指周围的棺木。

池鸢凝神探了一圈，周围的棺木空荡无物，除了残留的鬼气，连个鬼影都没有，这种情况明显不太对劲。

“小鬼，这里只有你一个……鬼吗？其他小鬼呢？”

山洞中有特殊的气场存在，导致被封在山洞里的孩童，魂魄入不了轮回，这么多棺材，没道理只有一只小鬼存在。

“……他们被、被吃……吃了……你……快走……不要……留下……”

“吃掉？”池鸢抓住了重点，“谁要吃你们？”

小儿鬼摇摇头，透明的小手虚弱地来回摆动，每摆一下身体就更透明一分。

忽然，它似感应到了什么，嗖的一下，钻进自己的骸骨中。

等小儿鬼消失，站在远处的云兮慕才缓缓走近，池鸢倚着木棺，回头问他：“你可听懂了这小鬼的意思？”

云兮慕望着黑暗深处，思忖着颔首：“他不想你被吃掉，想劝你快些离开。”

池鸢皱起眉，将感知扩散得更远，只是这洞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雾气，让她探出的感知受阻。

“莫非里面有更厉害的东西？”

听出池鸢语气里的激动，云兮慕微微含笑：“算不上很厉害，你若想玩，我可以不出手。”

“那还等什么，走，找它去！”

“不必，它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