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魂消魄散,乱石下的神秘图腾也跟着隐去。
周围散落的棺木,散着难闻的黑气,残落在地的碎旧布和灯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洞穴中还飘游着无数只残魂,就算从牢笼中挣脱,它们也回不去了,无□□回,无法重生,只能永远被困在这里,直至魂体被时间彻底磨灭。
池鸢垂下眼,持剑的手微微收紧,剑刃上流动的银色星光,是这幽暗洞穴中唯一可见的光明。
可惜,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徐徐微风吹动池鸢眉间的碎发,零零碎碎的花瓣从她身前飘过,淡金色的光晕散在她左侧,慢慢显出一道修长清隽的身影。
“有些事注定无能为力,无论是谁,都会遇到。”
云兮慕淡淡说着,指尖金光闪烁,化作细长的丝线,缠上池鸢被划破的那只手。
手背上血已经干涸,翻开的伤口深可见骨,看得云兮慕稍稍皱了眉。
“不疼么?”云兮慕轻声问。
池鸢如梦初醒,不在意地摇头:“不疼。”
“这里鬼气重,不及时处理,会让一些东西趁虚而入。”
“没事,我一会就处理,不用你出手。”
云兮慕唇角抿动,缠上池鸢手背的金线微微发烫:“要到几时,你才不会对我见外?”
平淡的语气透着微微的怨,池鸢眼睫颤了颤,听出了却装作不懂,转过眼默不作声。
云兮慕心中叹息,却也拿她没办法,垂首专心为她疗伤。
待金光彻底散去,池鸢动了动手腕,将灵兮剑收入鞘中:“那只小家伙呢?”
“在这。”
云兮慕袖手一挥,几件破麻衣凭空散开,飘落到地面的一刻,显现出小儿鬼蜷缩的骸骨。
稍许,头骨处慢慢探出一张死白的脸,它先是去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在小童的老窝,脸上明显闪过慌乱,但见地上的尸身,空洞洞的眼眶又莫名流露出哀戚。
“老大死了,你这做小弟的,是不是要假装上去哭嚎一场?”
小儿鬼身子一颤,慢慢转回头对上池鸢的目光:“姐姐,对不起……”
也不知在云兮慕手里经历了什么,小儿鬼说话流利了许多,从骸骨爬出的魂体也比之前更加凝实。
“所以,你是故意拖住我了?”
小儿鬼身子颤了颤,满脸愧疚地垂下头:“我不这样做,小丰就会抽我的魂……”
“抽魂?”池鸢心感疑惑,“别的稚童都被吞食,为何独独你没被吃掉?”
小儿鬼离开骸骨,弯下腰将裤腿挽起,露出布满坑洞的腿骨:“我身体残缺,生的病最重,小丰嫌弃不吃……就让我留下作饵……”
说着小儿鬼急急抬头,细瞅池鸢的反应,见她没生气,又接着道:“我害了好多人,但我不想害人,我只是怕疼……害怕小丰……”
“姐姐是唯一一个,既不害怕还愿帮我的人……我不想姐姐死,就劝姐姐快些离开……”
小儿鬼声音越来越低,话里还有几道抽泣声,但它只有眼眶没有眼睛,因此,想流泪也流不出。
“姐姐,我没想害你,请你相信我……”
池鸢抬起手,瞬间,小儿鬼紧张地直发抖,它将空洞洞的眼眶对着她,而后又快速低下头,等待该来的罪罚。
池鸢看着它孱弱颤抖的身子,落下的手慢慢贴上它的头发,语气轻缓:“能改过自新当然最好,不过我也不算是什么好人,不能评断你的过错,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害人了。”
小儿鬼愣了愣,随即抽泣不断:“……多谢姐姐宽恕,你放心,我不会害人的……”
送走小儿鬼,池鸢和云兮慕一起清理现场,小童的棺椁里堆了不少人骨,其他棺木则放置着各种动物的尸骸。
棺椁前面,有一块严重毁坏的石碑,碑上刀痕遍布刻字模糊,池鸢细细研读,才知那位小童名叫丰晟,死时六岁,距今已有三百零九年。
池鸢知道这洞穴里的棺材存放了很久,却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
零碎的花瓣,混着细小的金光从池鸢眼前飞过,转过身,就见云兮慕站在棺木摆出的阵眼上。
云兮慕抬手施术,消失在乱石堆里的神秘图腾再次浮现,但这一次,它是出现在丰晟的棺椁上。
幽深的洞穴不时有疾风穿过,呜咽着,像周遭飘游的残魂发出的悲戚哀鸣。
云兮慕右手掐诀,星光在他眼底闪耀,随着指尖那道术法打出,丰晟的棺椁上顿时涌现出一大片黑雾。
黑雾中衍生了无数鬼手,正是之前丰晟操控它袭击的池鸢。
鬼手还没来得及探出,就被周围飘飞的桃花击溃,一只只鬼手被金光打得变成污浊的雾气,经风一吹,转眼就散。
黑雾散去,棺椁上的花纹就急速褪色,池鸢定睛一瞧,发现内棺壁上有很多道被抓挠的痕迹。
瞬间,她想明白了一件事,除了丰晟,这里被封存的幼童皆是因病夭折,其中小儿鬼不一样,它在未死之时就被家人抛弃,强行钉死在棺木中。
至于丰晟,则是被送来安抚众多怨灵的活祭,它身躯齐全,魂体不带病气,骸骨没有任何伤口,唯独小腿那道狭长的伤疤。
而那道伤疤,是被强行拖进棺椁,被封棺钉划伤留下的疤痕。
再看周围摆放的棺木,分明就是用来压制丰晟的九星锁魂阵,只是设阵的人没想到,丰晟死后怨气太大,破棺后吞掉了所有稚童的魂魄,唯独留下了小儿鬼。
现在想想,恐怕对小儿鬼,丰晟并不是嫌弃它残缺,而是同病相怜,才让它手下留情。
池鸢将这些猜想告诉云兮慕,没想到他早有察觉。
“你是何时知道的?”
“在外面看到封棺的方式就猜到了。数百年前,云梦泽一带出现了很不寻常的疫病,据云家族文记载,当时得疫病死的人,成百上千,周边城池尸骨如山,方圆千里皆是一片死地。”
池鸢讶异不已:“这么严重?你们云家世代行医,也没能及时挽救吗?”
提及此事,云兮慕神情沉重:“疫病乃是天灾,它突然出现,并在短时间迅速蔓延,圣医谷的弟子皆是**凡胎,还未研制出症结,就相继病倒。”
“后来,是圣医谷的谷主带领谷中半数弟子,在死地之外研究数月,才将疫病彻底消灭。”
“那这件事和这些夭折的幼童又有什么关系?”
“疫病结束,曾得过疫病的妇人产下孩童,会带有难以治愈的病疾,这些病疾甚为奇怪,幼时不显,直到五岁开始发病,最多撑不过三年。”
“这些孩童的家人,大多在孩子发病时就将其隔离,等拖到死了,就用特制的棺木运到山中石洞,以驱邪去秽的封棺方式来封存。”
池鸢听言不由唏嘘:“竟有如此怪病,当真蹊跷……”
云兮慕微微沉眸,指尖淌出细密的金光:“此病云家研究多年,终是遏制了它的扩散,不过究其原因,到目前为止都还渺无音讯。”
“难道是和此地的山魅有关?”池鸢猜测道。
云兮慕摇摇头,目光悠远:“疫病发生时,族文没有山魅的记载,想来,问题出在云梦泽深处,那些神秘的雾瘴之地。”
池鸢听言若有所思,随即便想到了什么:“对了,你之前说云家千年未出灵根者,在这千年内发生的怪事,以凡人之躯自是看不出其门道,疫病确实是天道无常,但带来疫病的大多都是山川异变,魔灵之气交汇产生的,你们云家人这么久没研究出其根源,也多半因于此。”
“不错,和我想的一样。”云兮慕微微低头,眸色闪出灼人笑意,“小池鸢果然是我的知己。”
之后,云兮慕破了洞内的七星锁魂阵,阵法一破,丰晟干瘪的身体,即刻化成沙土流进地缝深处。
不过,在丰晟沙化之前,它的棺椁里窜了大量的黑烟,黑烟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待池鸢看清,就一头扎进石壁消失。
云兮慕拈起一瓣桃花,略略沉思:“丰晟身死,那只山魅必有察觉。”
池鸢点点头:“能在别翠山肆无忌惮的吃人,若不是有山魅做靠山,它也不会活到今日。”
说完,池鸢又想到丰晟之前说的话:“对了,它之前说,若是吃了我这个修行人,一个叫土婆婆会很羡慕它,这个土婆婆该不会也是山魅手底的人吧?”
“山魅要躲避天劫在深山中修炼,不到万不得不会出山,手下自是会养些耳目盯着。”
“那我们进山,它是不是早有察觉?”
云兮慕眸光闪动,掐指推算:“别翠山占地极广,闯山之人不止我们,再者有避世珠的庇护,暂不会暴露。”
池鸢托起下巴,微微晃动脑袋:“不对啊,我上次进山不小心出剑,就把它给惊动了。”
云兮慕转眸看向池鸢:“你出剑时,可是在洞外?”
“是啊。”
云兮慕悠悠一笑,自然而然地帮池鸢撇落肩头的桃花:“此地有天然的瘴气作掩护,九星锁魂阵未破前,也能隔绝一部分的灵识探查,所以别担心,就算出事,也有我帮你兜底。”
池鸢听言略略宽心,山中是妖邪鬼魅的地盘,上次出现的那团白雾,只是山魅放出来的一缕灵识,池鸢当时只感觉到它的修为不低,而它真正的修为,通过一缕灵识判断不出,所以在不清楚对方实力前,行事小心谨慎总是没错。
丰晟一死,被它用术法搅乱的空间恢复正常,顺着来路往回,没多久就能走出来。
但是,看着逐渐黑沉的天,池鸢有些疑惑,他们是卯时初进的山,路上也没耽搁太久,这怎么就要天黑了?
“云兮慕,你不觉得这天黑得有些快吗?”
云兮慕拨开断枝,紧跟着走到池鸢身边:“修为过百的山魅,可以操控山中气象,并且这里的山势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阵,偶尔的天象异变不足为虑。”
“这里林子太密,既看不到太阳,也看不见月亮,你说,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未时。”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周围的天色沉得更快了,几乎是一转眼,周围就黑得彻底,仿佛是有一只大手将整座山盖住。
池鸢眼瞳再次亮起红光,扯了扯云兮慕的衣袖,示意他往树上去。
两人刚上树,一团团灰雾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池鸢站在高枝上,四下扫视,回头时,发现衣袍上结了一小片寒霜。
池鸢诧异一瞬,心想自己也没运功,怎么衣袍就起了霜?正要询问身边的云兮慕,不想他突然贴过身,手背紧紧挨着她的。
“别说话,用传音。”云兮慕的声音在池鸢灵台中响起。
池鸢瞬时警醒,低头一看,灰雾已经滚到树腰,和他们所站之地只隔几尺。
这些灰雾浮动的速度极快,所过之处,草木全都结了霜,那些霜不是正常水汽凝结的霜,而是妖鬼身上的阴邪之气。
灰雾中有模糊的人脸在滚动,在它攀爬上树的那一瞬,池鸢好似看见一对寒浸浸的眼睛,向她所在之地扫了一眼。
一时间,林中极静,四下响起的呜呜声,是灰雾中的妖鬼在低嚎,它们漫过草丛,冻僵的草木窸窸窣窣碎了一地。
池鸢按住腰间的灵兮剑,向云兮慕传音:“这些家伙该不会是山魅放出来找我们的吧?”
“猜得没错。”
云兮慕偏头看着池鸢笑,神色自在淡然,完全没将灰雾放在眼里。
灰雾在山洞周围徘徊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见此,池鸢也没下树,入夜的山林是妖魔鬼怪巡游的时间,最好先观察再行动。
没多久,林中就起了瘴气,四处雾蒙蒙的,和白日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一股比之前灰雾还要阴寒的气息涌了过来,池鸢和云兮慕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诧异之色。
云兮慕即刻施术,展开结界,将落脚的整棵树笼罩在内。
法阵刚形成,雾气中就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黑影,一眼看去尽是些孤魂野鬼,但是数量极其庞大,其中还不泛山精野怪。
看到这架势,池鸢暗自心惊,忍不住询问云兮慕:“云兮慕,这是什么情况?”
云兮慕垂着眼,手中凝光:“大概是山中某地发生了异变,将附近的精怪都惊动了。”
“异变?”池鸢沉了沉气,这山里太过古怪,让她灵识探不出,感知力如被幕布遮掩,浑浑噩噩不知方向。
“那异变在何处?”
“就在深山当中,同时那里也有山魅的气息。”
池鸢低头观察雾里的鬼怪,它们密密麻麻,跟随雾气漂游没有一点动静。
数百年前,因为疫病死的人不计其数,自然困在这里的孤魂野鬼也是不计其数,难怪山底下的村民都说这里是鬼山,当真一点也不假。
就在这沉寂又诡异的当头,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摇铃声。
瞬间,游移在树下的鬼怪,齐齐转头,不过眨眼,它们就像开闸的激流,一窝蜂地向着动静处追赶。
铃声一共响了三下,第三下的时候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响出之刻就被强制捂了回去。
“怎么回事?”池鸢站起身,往动静处眺望。
云兮慕掸了掸衣袖,周身围绕的桃花,撞到结界上,显现出星轨移动的碎光。
看着那片缓缓流动的星图,好一会,云兮慕才回答:“是那位相灵人。”
“石重?”池鸢有些意外。
云兮慕掀起眼皮,口吻淡漠:“嗯,他惊扰了鬼怪,正被追击,要救吗?”
池鸢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可她拿了人家的东西,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就这样放任他被鬼吃掉,怕是会担因果。
想了想,池鸢摆摆手:“算了,救吧,救过来,正好借此逼问他之前不愿开口的秘密。”
云兮慕眉梢轻挑,秘密?什么时候多了个秘密,他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