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56章 溯月流光（6）

小舟再次启程，只是船头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纷飞花瓣如落雨，转眼就盖了满头满脸，池鸢撇开额前花瓣，海棠娇嫩的一点淡红，远不及她微微透红的脸颊来得诱人。

日头渐热，池鸢从船蓬里找出一把纸伞，固定在护栏上，既可挡住刺眼的阳光，也可挡住密密麻麻的花瓣雨。

做完这些，池鸢安坐了片刻，忽然又起了兴致，趴到船头，用手去逗弄河里的游鱼，如此做还不够尽兴，趁小舟转弯紧贴河岸时，从岸边折了一根芦苇，用芦苇去钓河里的鱼。

池鸢折腾来折腾去的动作，引得小舟不断摇晃，流光君放下书，抬眼看她，而她仿佛在刻意无视他的目光，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

终于，流光君忍不住开口：“过来，陪我看书。”

池鸢头也不回：“我不正陪着嘛？你看书，我钓鱼，两不误。”

“你想吃鱼？”流光君笑问。

池鸢歪头看他一眼，摇头道：“鱼？我不想吃……但你喜欢吃鱼，所以，我钓鱼也是为了你。”

闻言，流光君眸中的笑意更甚：“哦？原来是为了我，我是喜欢吃鱼不错，但我更喜欢你喂我……吃鱼。”

刻意拖长的蛊惑语气让池鸢瞬间脸红，连带着垂着的手也不敢动了，只感觉背后投来的视线能把她烫熟。

“你，你你你有手有脚，自己吃就是了，想我喂你，门都没有！”没了愧疚感，池鸢说起话来都硬气了不少。

“哼…”流光君低低笑开，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圈，重新落回书页上。

没听见流光君回话，池鸢好奇转头，见他在看书，奇怪之余，隐隐生出不安，总感觉他不说话，暗地里指不定在憋着坏水。

察觉到池鸢打量的视线，流光君倚着船蓬，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像是他唇角微微起伏的笑，不细看发现不了。

池鸢打量一会，目光转向他手里的书，那本书的封皮很眼熟，好像就是她昨夜未看完的那本。

池鸢正要说话，手里的芦苇蓦然一沉，一下拉走她的注意力，等了一会才去提竿，没想到鱼的头刚露出水面，便吐竿而去。

池鸢微微皱眉，指尖银光刚要飞出去，就听到流光君忍着笑的声音。

“你这钓鱼技法还真是独特，既无饵，也无鱼钩，嗯…愿者上钩这种事，也就书中记载的一位古人能做到。”

“原以为你能成为第二人，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你看书就好好看，别的事不要多管！”池鸢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还有，比起愿者上钩，我更喜欢主动出击，刚才要不是你出声打断，那条鱼早就抓到了。”

流光君笑意勾人：“哦？原来你喜欢主动出击，哼，很好，看来我们在对待猎物的方式上是一样的。”

可惜这句暗藏深意的话，池鸢没有听懂，还以为他说的猎物就是鱼之类的吃食。

“你这么喜欢吃鱼？等着，我再给你钓一条上来。”

流光君目光一黯，合上书放置一旁：“池鸢，你过来。”

毫无起伏的语调使得池鸢头皮一紧，一边挪步一边疑惑，自己又是哪里惹恼了他。

“干嘛？”池鸢坐到流光君身边，故作若无其事。

流光君幽幽地看着她，末了，执起她的手，轻轻摩挲，一点点扣入掌心。

“没事，想要你陪我罢了。”

低沉的嗓音如风声在耳边呜咽，据池鸢这些时日琢磨出的经验，流光君每每说话低沉之时，要么心情不好，要么就是……

想到后面那个可能，腾的一下，池鸢顿感脸颊有些灼烫，“我一直都在陪你呀？从昨日见面起，我都没离开过你。”

看着池鸢红着脸说出这句话，流光君眼里暗雾稍稍退去。

“是，你现在确实没离开，但以后呢，你能保证吗？”

流光君扣住池鸢的手，将她一点点拉进自己怀中，“你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给我念想，又立刻斩断，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没有头也不回呀，上次我回头看见你看我了。”池鸢依着流光君的胸口，仰头观他神色：“而且，我们都各有事要做，我不能为你停留脚步，就像你也不能为我放下手中的事情一样。”

“呵呵……”流光君一阵笑，笑得胸口震动不断，连带着池鸢的脸也被震得有些红。

“区区小事，哪抵得上你？若你答应我不走，我愿为你放弃一切。”

“真的？”

流光君微微敛笑，眸光比千日醉还要醉人：“怎么，你不信？”没有准确的答复，似给自己留有了余地。

池鸢思忖道：“那也不行，即便你答应也不行，我不能放弃自己的目标。”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还是让流光君的心口刺痛了一下，他用空出来的手，轻轻抚弄池鸢的额发，“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一阵风吹来，吹动了池鸢的发，丝丝缕缕飘摇在流光君的脸上，就如她毫不讲理的撞入自己的世界，搅乱自己的心，而后绝情离去。

流光君的手微微收紧，飘摇的发丝顿如失去生命力的物件，无力地垂落在他掌心。

忽然，系在池鸢发髻中的银发带自行动了起来，它悄无声息缠上流光君的手，不敢发力，也没有亮出自己锋利的一面，只是固执地缠着他的手，像是害怕他，又不得不护主而做出的行为。

流光君目光转向发带，唇角微扬，慢条斯理地解开缠绕的发带，自然手中攥紧的那缕头发也就抓不住了。

“为何？”

突兀的一问，问得池鸢有些懵，“什么为何？”

“为何今日要戴这块玉佩？不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么？”

池鸢怔了怔，她还真不知自己为何会佩戴它，就是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戴上了，至于缘由？莫非是自己潜意识在有意讨好他？

想罢，池鸢拿起玉佩，抬眸看向头顶的流光君：“如今想瞒也瞒不住，偶尔戴戴可图个新鲜。”

“嗯，新鲜，好词。”流光君温柔地抚着池鸢的发顶，语气一下下压低：“那池鸢，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在刻意讨我欢心？”

被说中心事的池鸢当即僵住，两人依偎在一起，池鸢有任何变化，流光君都察觉得到。

“被我说中了？”轻柔的语气溢满了流光君此刻的开心。

“什，什么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瞧见池鸢脸上的红晕，和连连躲避的目光，流光君抚发的手慢慢下滑，落在她眉眼间。

“倒是嘴硬的很，都承认喜欢我了，为何这种事却不愿承认？”

池鸢别开脸，一脸羞愤：“很得意是吗？说出来你只会更得意，哼，我才不说呢！”

流光君笑着环抱住她：“你说得对，我很得意，能被你喜欢我确实很得意。”

“你……”池鸢讶异回头，一下撞进流光君凝结着月色的眼眸。

小舟缓缓驶动，河道前方是一座连接回廊的拱桥，上面站着空闻和以之几人。

空闻远远对着二人行礼：“公子，花氏二公子花漾前来拜见。”

此话一出，舟上有两人脸色变了，池鸢对此只是感到惊讶，没有别的任何想法，而薄薰脸上笑容逐渐扩大，直到忍不住，才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至于流光君，如果忽略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面色倒是一如往常。

“花漾，应该是来找你的吧？”流光君笑着问池鸢。

虽是在笑，但池鸢却觉得他的眼神过于骇人，不由得莫名心虚地垂下头：“应该不会吧，这可是你的庄园，他特意来此，说不定是来找你的呢？”

“哼，是么？”流光君敛了笑，声音转冷：“你既认为他是来找我的，那我拒他门外，也算合情合理。”

流光君骤然起身，松开池鸢的手，足尖轻轻一点，就飞到了廊桥上。

池鸢追到船头：“郗子恒，你要去哪？”

流光君侧过身看她：“别担心，我只是不见他，又不是要对他动手，我去枫阁处理一些事情，想不想来，随你。”

说完，流光君便带着空闻等人走了，池鸢迟疑片刻，没有追上去。

“主人，您不跟去吗？”薄薰收了竹竿，走向船首。

池鸢撇了撇肩头的落花，轻哼一声：“跟去做什么？不是他说的随便我。”

薄薰挠了挠下巴，望向流光君离去的地方：“可是主人，我瞧着，流光君好像很在意呢，不然，你们在一起坐着好好的，怎么一听花漾来了，他就气冲冲的走了？”

池鸢闻言思忖：“说的也对，不过，他昨日还与我说，知道花漾是我的朋友，不会在意，也不会管，怎么可能是因为他生气？”

薄薰面色一怔，随即古怪笑道：“这样的话，主人您也信呐？哼，凡人最会口是心非了，他可能不生气，但不可能不在意。”

说完，见池鸢面色不对，赶忙补充：“那个，不，主人，我不是说您口是心非，诶，也不对，主人您这样的也不算凡人范畴。”

池鸢冷哼一声，手一摆，小舟便自行靠岸，薄薰屁颠屁颠地追上去：“等等我主人，咱们不去找流光君，那咱们现在去哪玩？”

行至一条小道，池鸢脚步猝然一顿，薄薰也察觉到什么，往树上瞧去。

见主仆两人同时望来，空黎摆开笑脸，冲两人挥手：“池姑娘好，还有这位可爱的小丫头，你也好。”

薄薰蹙眉打量空黎，见她跳下树对自家主人行礼，随后又对自己行礼，才勉强不冷脸。

“你是谁？为何在此蹲守我们？”

空黎笑着道：“你应该就是小薄薰吧？师兄曾在信中与我提到过你，呵呵，今日一见，果然古灵精怪至极。”

薄薰耸了耸鼻尖：“什么古灵精怪，以为我不识字？哼，这个词可不算是什么好形容。”

空黎顿了顿，笑着颔首：“对对，是我不对，小薄薰别生气…这样，我换个词，不是古灵精怪，是灵气逼人。”

薄薰昂起下巴，神气地睨着空黎：“这还差不多，算你识相，说吧，你叫什么？”

“我叫空黎，是公子的书侍之一，你熟识的空闻就是我的师兄。”

“空闻是你的师兄？”薄薰之前没在意空黎的话，此刻一听，瞬然一惊。

“是，我与空闻师出同门，此前，我在外游历，近日才归。”

“喔，真是稀奇了，流光君居然还有位女书侍。”

“此事稍后与你讲明，池姑娘，现在可有空？”

“嗯，有空。”

空黎笑着微微俯身：“好，池姑娘这边请。”

空黎作为书侍，住的屋子也是单独的一栋小阁楼，但此楼并不止她一人住，空黎一边走一边为池鸢介绍各处屋子的用处。

“师兄也住这里，不过他很少回来，一般都在公子的外殿休息。”

“池姑娘，这边走，对，前面那间就是我的房间。”

推开门，各种奇异香气扑面而来，薄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空黎忙去开南北面的窗，“屋子有些乱，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们不要介意哈。”

池鸢笑着摆手，站在门前，看向屋内排得密密麻麻的木架，木架上摆满了瓶罐，北面有一张大木桌，桌上亦是摆满了东西，有药材、新鲜的花草，还有鱼缸，以及几个竹笼，竹笼分别装着蛇鼠之类的小动物。

东西很多，看似乱，但摆放之位极有章法，而且屋内纤尘不染，像是最近才搬进来。

空黎收拾出两张木椅，请池鸢主仆坐，一边上茶一边道：“池姑娘，我这屋子里的东西随你挑选，数量不限，种类也不限。”

薄薰从进来那刻，目光就被屋子里的东西吸引，才坐了一会，就立刻起身，钻进木架里这看看那摸摸。

“空黎，这么多好东西，真的随便挑？”薄薰激动地问。

空黎看向池鸢，见她颔首才道：“是，小薄薰随意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送给你。”

“哈哈，那太好了！”薄薰高兴地搓了搓手，对着木架上的瓶罐一个个嗅过去，“空黎，这些毒虫都是南疆来的吧？你收集这么多虫子要干嘛？”

空黎拿起小蒲扇，走到角落的火炉前扇了几扇：“用来研究制药，我和师兄一样，通晓岐黄之术。”

说着，空黎神色一顿，转头问薄薰：“小薄薰真是见多识广，你都未曾打开罐子，如何得知，里面是毒虫，而且是南疆的毒虫？”

“这有什么，你即便封得再严实，但凡有一处透气孔，我都闻得出来，除非真正封死了，不过那样，里面的小家伙就活不了了。”

“哦？那还真是厉害呢。”

“哼！我以前就住在南疆，诶，也不对，应该说挨着南疆，那些蛇虫鼠蚁，平日可都是我的小零嘴。”

“小零嘴？”空黎放下蒲扇，提步走到薄薰身边，看着她打开一个罐子。

“是呀，这玩意对我来说没什么大用，不当零嘴，当什么？”

薄薰拿起罐子摇了摇，里面盘着的一条拇指粗、巴掌长的红头蜈蚣，蜈蚣嗅到生人气息，瞬间立起上半身，对着她顶起了触角。

然而下一刻，它就迅速缩了回去，盘成了圆，将脑袋藏在最里面不动。

看到这一幕，空黎轻咦一声，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薄薰。

“真是少见，这条蜈蚣抓来费了不少力气，平日它异常凶猛，怎的今日变得这般乖顺了？”

薄薰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将蜈蚣捏出来赏玩，在薄薰的手碰到它的那刻，蜈蚣身子动了一下，但随即如僵死一般，一动不动，任她摆弄。

“这只蜈蚣年纪小，入药效果不佳，不如让我吃了它吧？”

空黎笑了笑，毫不犹豫地点头：“一只就够吗？像它这个年份的，还有几只活着。”

“哪里哪里，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空黎从背后的木架上取下三个罐子，招手示意薄薰跟她来到木桌前。

薄薰迫不及待地打开，瞧见里面粗大的红头蜈蚣，满意颔首：“你该不会把它们一窝端了吧？”

“呵呵，是啊，不过还逃了几只，其中一只年份更久，但毒性极强，我暂时还没研究出抵抗它毒素的药，等以后能抓了，定抓来给你当零嘴。”

薄薰笑得嘴都合不上，对空黎的好感更是直线上升：“哈哈哈，真不愧是空闻的师妹，一样大方可爱。”

“可爱？”空黎笑容有些凝顿。

“是啊，就是可爱，瞧瞧你们这年纪，不叫可爱叫什么？”

空黎怔了怔，不明白薄薰的意思，笑了笑，便不再多问。

薄薰将四只蜈蚣都抓在手里把玩：“不过空黎，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客气，这东西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就能抓到，但对你而言，想抓就有些难度，算了，我不贪吃，留着再养几年吧，身为大夫，你们最缺的就是药材，我还不至于馋到从大夫这里讨吃的。”

一席话，让空黎讶异不断，最后掩笑道：“小薄薰说的哪里话，区区几条毒虫，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就当作给你的见面礼，反正南疆那地我迟早还会去，入药的材料也不差这些。”

薄薰听言转头看池鸢，随即又回头看空黎，明明嘴馋到不行，脸上却还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咳……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