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55章 溯月流光（5）

昏暗的寑殿内，摆放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浅蓝色的光只能照亮寸许之地，其他地方该黑还是黑得透底。

长窗半开，有安静的晚风闯入，闪耀点点星光的帘幔轻轻拂动，从两道相携的身影旁路过。

流光君松开池鸢的手，站定在屏风前：“衣物都在里面，你去试穿，看喜不喜欢。”

不容置喙的口吻，在夜色浮动的黑暗中，流露出别样的蛊惑味道，池鸢怔了怔，手上还残留着他的余温，而室内也处处萦绕着一种好闻又独特的香气。

种种因素掺和在一起，池鸢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连句拌嘴的话都没说，径直走到屏风后换起了衣服。

室内虽暗，但还是有微弱的光，恰巧屏风后面的帘幔下就放着一颗夜明珠。

朦胧的光将池鸢的身影，清晰投映在屏风上，一片寂静中，能听见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当池鸢要解开里衣时，眼底突然亮起一簇红光，接着她便清醒过来，有些迷茫地看着手里的腰带，而后，透过屏风去看外面的流光君。

流光君坐在长榻中央，身子斜靠着凭几，一只手支颌，眼眸半磕，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听到里面动静停了，流光君微微抬眼，声音低沉，隐带着几分沙哑：“怎么，是不喜欢吗？”

“没有。”池鸢收回目光，快速脱掉身上的衣裙，从箱子里随意取出一件换上。

她几乎没有什么羞耻心，但在他面前，那些已经缺失的、无关紧要的感觉，却都一一找上门。

池鸢动作很快，快得只在屏风上留下几道残影。

流光君不动声色地观看，眼眸里的光几度被暗涌吞噬。

忽然，一个小木盒子从池鸢甩掉的衣袖中蹦出来，当当当地滚落在地板上，一路绕过屏风，滑走到流光君坐的长榻前。

流光君垂眸看了一眼，木盒只有核桃那么大，圆滚滚的椭圆像一个小球。

“这是什么？”

池鸢探出头道：“不知道，路上捡的，还没打开看。”

流光君微微凝眸，俯身捡起木盒，指尖轻轻在木盒表面雕刻的花蕊上划动，待翻到底面，看到最下面小得肉眼难见的小人时，向来波澜不惊的瞳孔骤然缩紧了一下。

“铜镜在哪？”

池鸢根本没在意那个小木盒，提着裙摆快步走出，询问流光君。

流光君看了她一眼，就立刻移开视线，抬手指向左侧的隔扇，池鸢没察觉流光君的异样，转头推开隔扇的门去找铜镜。

须臾，泛着珠光的纱幔被轻轻扬起，池鸢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流光君面前，笑着道：“这件不错，穿着很舒服，看着也很低调。”

流光君缓缓坐正身，掀起眼皮，目光幽深地睨着池鸢。

察觉流光君眼神不对，池鸢疑惑询问：“干嘛？不好看吗？这次可是按你要求换的，即便不满，我也不想折腾了。”

流光君笑了笑，示意池鸢坐过来，池鸢也习惯了与他亲密，乖乖走过去坐下，可屁股还没坐稳，就被他突然伸出来的手，一把揽向怀中。

“你真是捡了个好东西，打开看看，兴许有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流光君微微挑眉，笑得不怀好意：“打开看便知，不要多问。”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池鸢轻哼一声，接过流光君递来的小木盒，拿着盘弄一会，终于寻到打开的机关。

木盒一打开，一阵红雾直扑口鼻，刺激又奇怪的味道，让池鸢瞬间皱紧了眉，“什么香味，这么浓？”

流光君别开脸，虽然离得有一段距离，但还是吸进去了一些。

等红雾散去，看到里面雕刻的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小人，池鸢顿感失望，转过头，没好气地问流光君：“这便是你所谓的惊喜，这种东西谈不上是惊喜吧？”

流光君微微垂头，眼底的光明暗交替，脖颈处，隐隐浮现出一片不太寻常的红潮。

“我都看过真的了，区区木雕而已，别以为我会害臊。”

池鸢还在喋喋不休，浑然不觉身边人的变化，突然，搭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隔着衣料都觉得那双手灼烫反常。

“郗子恒，你……你怎么了？”池鸢后知后觉地问。

流光君眼眸里氤氲着雾气，他俯首靠近，低沉的声音有别于平时说话的音调，勾得池鸢心突突的加快。

“哼……是，是我失算了，我的小笨蛋，从不会，为这些事害臊……”

一字一句，流光君说得极慢，特别是那双溢着月色的眼眸，皎洁纯美，在雾气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只看一眼，就会沉沦深陷。

“不过……你若当真不害臊，为何要躲着我呢？”

慢吞吞的说话语气透着致命的危险，与之相比，流光君出手的动作可一点都不慢，他一手扣住池鸢的腰，一手环住她的肩，将她深深拢进胸怀。

“嗯……”一道闷哼声，让准备挣扎的池鸢愣住了，酥魅的哼叫勾得她浑身颤栗不止。

“你……你到底怎么了？”池鸢软了身子，声音也带着一种她都未发觉的娇软。

流光君没说话，只是将她抱紧，紧得好像要刻进骨子里，他贪恋地埋头在池鸢颈项磨蹭，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身体的燥热安分下来。

池鸢被箍得难受，刚有动作，就听耳畔传来他暗哑至极的喘息：“别…别动，我不对你做什么，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你是发热了？”

“嗯…是有点。”

“为什么，你刚才不还好端端的么？”

“嗯……我也不知道……别说话，要不然……我会忍不住……”

终于，池鸢想到原因，“你这样，莫非是因为刚才那团香雾？”池鸢说完，立刻运转溯月功，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冷。

淡淡霜气从池鸢身上散开，不过半刻，流光君的体温就降了下去，池鸢趁势将他推开，抓住他的手腕探查情况。

流光君撑手扶额，眼皮半磕，目光默默扫看池鸢的脸，他的眸色还是混沌一片，但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却透着一丝狡黠。

池鸢没探出什么，毕竟她的医术不算好，“刚才那个莫非是催情迷香？不过你的身体看起来很正常啊？”

流光君的确中了迷香，但他只吸入了一点，而且以他的能力，这点微末的迷香，对他根本不起效，方才之所以那样，不过是顺势而为，将计就计罢了。

“嗯…我没事……”流光君的语气带着笑，声音里的暗哑也还未退去。

“真的？”池鸢有些不信。

流光君闻言一笑，轻轻牵住她的手：“嗯？我没事还不好么？难道说……你真想看我中迷香，然后对你情不自禁的样子？”

池鸢脸一红，有些羞恼瞪向流光君。

这一眼，勾得流光君心驰神摇，忍不住继续逗弄：“若是你想看，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不必，你既好了，那就赶快休息吧，时辰不早了。”

池鸢强制镇定，推开流光君的手，起身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眼神警惕地盯着他。

“跑什么，又不会真吃了你。”

流光君无奈一叹，也不管池鸢躲得远，起身走向床榻，若无其事的掀开薄被和衣躺进去。

池鸢盯着他看了一会，忍不住走过去瞧，见流光君眼眸紧磕准备入睡，也卸了防备，为他放下床帐。

就在她转身时，帘帐后的流光君突然伸出手，将她衣袖抓住，“别走池鸢……说好的，陪我安寝的呢？”

池鸢脚步一顿，隔着帘帐看向床上坐起来的黑影，“我不走，我就在那榻上练功，你安心睡吧。”

得了池鸢的许诺，流光君便放开她，坐在床上听她动静，许久之后才重新躺回去。

暗夜沉沉，池鸢练了半个时辰的溯月功，可无论如何都沉不下心，进不了状态，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谁，可这都是外因，怪不了旁人，怪只怪她定力不够。

池鸢又尝试了一会，无果后，便下了软榻，在流光君的寑殿闲逛起来。

“主人，东西都带来了。”灵台之中传来薄薰的声音。

“嗯，你送过来吧。”

池鸢在书架上寻看一圈，挑了两本书，坐到窗前的书案上翻看。

“主人，流光君睡了吗？”

“早睡了，直接过来吧，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话音刚落，书案一侧的空气蓦然一震，接着如水面涟漪荡开，薄薰的身影便从水圈中显出。

“嘿嘿，主人，我来了！”

薄薰还是用传音与池鸢说话，夜里安静，任何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她可不想吵醒流光君，引来他的怒火。

池鸢没搭理她，注意力已经被书中内容吸引。

薄薰跟着看了一会，挠了挠头，从袖中摸出竹笛和一块玉佩，恭恭敬敬地递放到书案上。

“花漾，他没事吧？”

“他？不知道呢，我是隐身去的，没撞见他，不过，也没在别院闻到他的气息，应该是去另外一个府邸了。”

池鸢微微一顿，想起之前齐霜对她说过的话，齐霜对她动手的同时，还安排花江去对付花漾，该不会出事了吧？

“你去寻他，看看他是否安全。”

“好的主人，我这便去。”

薄薰离去后，池鸢继续坐在书案前看书，夏夜很短，转眼又到了破晓之刻。

池鸢走到流光君的床前，犹豫片刻，还是没去掀帘，这一夜，他睡得极沉，清浅的呼吸声伴着她看了一夜的书，好像每次陪他，他都睡得很好，像是从未睡过好觉。

天光渐亮，明耀的光束打在窗影上，投下一片花开盛景。

空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踩着地板，向内室行去，清风卷走寑殿内最后一点暗香，独属清晨的山雾，丝丝缕缕的跟着他一起同行。

绕过屏风，看到窗前站立的人影，空闻心下一惊，上前俯身行礼：“公子，您起了。”

流光君看着窗外涌动的山雾，没有说话，更没有转身。

莫名的低气压使得空闻都不敢说话，突然，一缕疾风呼的一下将虚掩的花窗吹开，书案上未合上的书，被风带着哗啦啦的响。

空闻偷偷抬头，就看到方才还离得很远的流光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瞬移到了书案前。

流光君拿起池鸢看过的书，问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空闻怔了怔，恭敬俯首：“公子放心，池姑娘的确守了您一夜，直到天亮才走的。”

这句话让流光君微沉的脸色好了些许，“她现在又在哪？”

“回公子，池姑娘一大早就去游船了，这会……应该是绕了一圈，大约一盏茶后会路过寑殿。”

山上的花树花期总是漫长，晚开的海棠花跟着山风飘落，顺着蜿蜒的河道，绕了一整座山庄。

池鸢枕着手躺在船头，清晨的太阳温暖又不刺眼，最是助眠，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薄薰站在船尾撑船，她戴着个草帽，帽檐上停了几只叽叽喳喳的鸟，薄薰正同它们大眼瞪小眼，争论不休。

随着时间推移，微凉的风逐渐带了一些温度，笼罩在河道的雾气也逐渐散去，一片鸟语花香之中，突然响起几声清越的琴音。

泠泠琴音清透悠远，一弦一弄好似能拨动人心，池鸢睁开眼，坐起身往琴音来处眺望。

细碎的花瓣从她衣裙上滚落，浅蓝色的裙摆，被风拂出一道道绚丽华光，昨夜在寑殿，这衣裙看似朴素，没想到落在阳光下，还是这么的华贵耀眼。

小舟顺着河道，缓缓行到一处阁楼前，看到窗棂上雕刻的花，池鸢才发觉是昨夜去过的寑殿。

寑殿后窗正对着河道，后窗外有一片白玉石堆砌的平台，花影重重间，依稀可见一个白色身影，背对池鸢，在长案前抚琴。

看清是流光君，池鸢微微一笑，重新躺回去，磕眼聆听他的琴音。

小舟在薄薰的划动下慢慢前行，可到了阁楼前，仿佛是触到了河底的礁石，又或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阻碍她们前行。

薄薰疑惑地往流光君那边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一旁空闻投来的眼色。

薄薰当即明白，便不再做无用功，收起竹竿，随意坐在船尾，捧着脸准备看戏。

小舟不能顺水流动，但会左右摇晃，池鸢察觉异常，再次睁眼起身。

流光君还背对她抚琴，而空闻则疯狂的对她使眼色。

薄薰悄悄传音道：“主人，空闻那意思是流光君生气了，让您过去劝劝呢……”

“怎么又生气了？我不是守了他一夜么？”

“唔，这个嘛，有可能是流光君醒来没见您，所以就生气了。”

池鸢无奈一叹，跳下船，往流光君身边去，见她来，空闻和以之几人随即退远。

琴音还在继续，即便听到池鸢刻意放重的脚步，流光君却始终不抬头看她。

池鸢微微气恼，凑过去道：“怎么又生气了，我不是守了你一夜嘛，就是晨时出来透透气，都不能够了？”

流光君长长的睫扇抖了抖，低垂的眼终于舍得抬起，“没有生气，若是生气，你听到的绝然不是这样的琴声。”

穿过花影的阳光，略微刺眼，而树下的抚琴人，一身月白衣衫，轻薄的衣襟上，一只银线勾勒的青鸾神鸟栩栩如生。

阳光下的流光君，眉眼出众得近乎不真实，深邃的眼眸中，暗夜色和月辉色在流动交融，浓淡相宜的眉峰微微蹙着，看池鸢时，那对睫毛如小翅膀扑闪，即便扇动幅度极小，却还是暴露出他内心波动的小情绪。

池鸢看愣了片刻，回神时，瞧见流光君眼里的笑，微微抿唇，撇开话题。

“用早膳了吗？我可以陪你。”

流光君松开琴弦，转过身端端打量她：“你去了那么久，若等你一起，我怕是会饿死。”

池鸢咬了咬唇，不服气地辩驳：“一顿不吃，不会饿死的，昨日是你说的，不吃独食，要与我分享，哼，我好心想陪你，你不领情就别赖我。”

流光君低眉一笑：“好没理的话，你怎么不说，你去得久，耽误我用膳的时辰？不过你真这般有心，我也不是不可以成全你。”

说完，流光君蓦地起身，俯首贴着池鸢耳畔道：“昨夜与你分享食物的方法没忘吧？”

池鸢听言骤然一惊，极快速度退远，与流光君保持安全距离。

“你……郗子恒，你别太过分，昨夜…昨夜不过是我哄你罢，你别太得寸进尺！”

“哦？原来是你哄我的啊……”流光君低低笑开，提步向池鸢靠近，“为何昨夜知道哄我，今日却不哄我了呢？是不是，你也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才想着如此弥补我？”

“没有的事！我没做错，是你不躲的，怪不了我，而且你的伤，我也给你治好了，我不欠你什么。”

最后一句话让流光君瞬间停步，他压低眉眼，花影将他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没由来的给人一种压迫感。

“不欠我什么？哼，好一个不欠我什么……池鸢，每次相见，好不过半日，你总能想出这些气人的话来伤我。”

这句话仿佛化作一根刺，狠狠地扎进池鸢的心，她别过脸，没勇气看流光君黯然神伤的眼神。

“我……我没想气你，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你不要逼我……”

“哼…”一声哼笑轻得好似两人之间落下的花瓣，在池鸢转过脸的时候，流光君眼里装出来的受伤早就换成了笑意。

他看着池鸢腰带下挂着的玉佩，上前一步，迎着日光，笑得温柔耀眼。

“好，我不逼你，而且，我也舍不得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