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月集 第457章 溯月流光（7）

袅袅青烟从北窗飘出，薄薰蹲在炉前烤毒虫，空黎便在一旁的木桌上，收拾各种药材。

精致的镀金小鼎被日光折射出七彩的颜色，半镂空的炉鼎内堆积着黑色的沉积物，靠近时，能闻到好几种奇香。

南面的木桌上摆放了十几个黑色木匣，光从竹帘缝隙穿过，可一旦触碰到这些木匣，那些光就仿佛从未来过，消失得彻底。

“池姑娘可有看中之物？”

池鸢闻言一怔，转身看向一旁的空黎，心中不住惊讶，她不是在北窗那边收拾东西吗？何时来的，怎么自己都毫无察觉？

面对池鸢的疑惑，空黎笑了笑，指向桌上木匣：“这些东西是我从南疆部落一位族长那里换来的，里面东西怪得很，不仅能吸收光，还能让靠近的人，五感变得迟钝。”

池鸢轻轻颔首，原来如此，难怪自己忽然神游天外，没发现空黎靠近，还有这些木匣子，似乎还散发着一些不详的气息。

见池鸢盯着木匣打量，空黎又道：“这些木匣我都还没打开，据那位部落族长所言，匣子必须每年的最后一个庚申日打开，且每次只能打开一个。”

“我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也不知有多危险，所以池姑娘，你若是想要，我建议…还是不要选它。”

听到空黎的话，薄薰也好奇凑过来，趴在桌沿边打量这些黑木匣：“什么东西这么古怪，竟是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出来……”

见薄薰伸手去碰，空黎微微一惊，阻止的话还没脱口，薄薰的手就已经收回来了。

“啊～原来如此，也没什么稀奇的，这黑木头叫蝴蝶木，因结的果实像蝴蝶，所以得其名，蝴蝶木是南疆特有树木，它通体纯黑，能吸光，与林中毒瘴相依相伴，寻常人闻了轻则晕厥，重则身死，这东西做木匣，密封性好，还能防人。”

“不过做成木匣子后，毒性还是有的，而且容易干扰人的神智，别离得那么近就行。”

一席话让空黎有些怔顿，看薄薰的神色越来越奇异：“小薄薰还真是见多识广，适才……我本想说，不要徒手去碰，没想到你就直接上手……”

说着，空黎目光又转向薄薰的手，“这木匣若徒手去碰，就会被上面看不见的小刺划伤，那些小刺十分锋利，还有极强的毒性，平时我都带着护具移动。”

薄薰不禁纳闷：“小刺？没感觉，我摸着很光滑啊？”

不待空黎回答，薄薰又了悟道：“啊，我想起来了！这东西怪的很，即便砍倒做成木匣，也能存活很长时间，最多两百年，两百年后它就不能伤人了。”

空黎笑着摇头：“两百年后，那个时候我都不在了。”

“说的也是，那你平日小心些，而且你是大夫，敢将它拿回来，肯定是有对付它的办法。”

“是有一些办法，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何况，我不能像小薄薰你一样，徒手去摸它。”

空黎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边各有一个酒窝，甜美的笑和她一身黑衣装束有极强的割裂感，每当目光落在薄薰身上时，眼底总藏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神色。

薄薰的注意力全落在桌上各种新奇物件上，根本没察觉，听到空黎最后一句话，便神气地自曝：“哼，我是谁？怎么可能和你们这些凡人一样，我可是山里的……”

话至此，薄薰才反应过来，回头观察池鸢脸色，见她没有怪罪意思，遂松了口气。

空黎微微垂眼，看了看池鸢，又转头看薄薰：“凡人？我就说第一次见你，感觉你身上气息不对，看来这直觉是没错的。”

薄薰一脸惊诧：“什么气息不对，你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

空黎笑了笑，朝薄薰伸手：“能感觉到一丝，但还不能太确定，小薄薰若不介意，可否让我探一探脉？”

薄薰愣了愣，随即退后一步，挑眉瞪着空黎：“那不行，你既感觉不出来，也不能用这种方法作弊！”

空黎笑望着薄薰的举动，收回手，转向桌面，拿起一个雕刻奇怪图腾的木质娃娃，一边抚摸，一边道：“其实我会一些巫术，所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感知到常人感觉不到的气息。”

“你是池姑娘的人，而池姑娘是公子的心上人，作为公子的忠仆，我既不敢，也不会对你们做不利之事，就当我太过好奇，失礼之处，还望小薄薰不要见怪。”

顺耳的话人总是爱听，薄薰作为妖也不会例外，当即，心中生出的那点警惕之心，便随着空黎的话烟消云散。

“哦，是吗？那你既感觉出一些，且说说，你感觉我是什么？”

空黎手中动作一顿，抬眸认真端看薄薰：“在外游历，神异之事也时有发生，但那些非人之物界限很难定义，我也不知该用什么说词来形容，而且它们并不喜世人对它们的定义，因此恼怒伤人，也不是没有的事。”

“哼，说的没错，我们确实不喜世人对我们的称谓。”说完薄薰双手环胸，对空黎抬了抬下巴，“但这次，我允你说，允你无罪。”

听完，空黎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俯首对薄薰恭敬行礼：“多谢阁□□谅，那空黎便自行揣测了。”

“嗯，说罢，你感觉我是什么？”

“南疆之地，神鬼妖魔不禁，物过百年，自然成精，而能化形者，原身或为天地之灵物，又或千年修炼而成，而你说你住山中，以虫蛇为食，那必是精怪无疑。”

“没错，我乃地仙化形。”

空黎面色一惊：“地仙草？这可是书中记载的传说之物，游历南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遇到过。”

薄薰得意哼声：“传说之物，哪那么容易遇到的？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同类了，即便有活下来的，如此稀薄的灵气，也很难活着长大。”

空黎听完看薄薰的眼神带着几分敬畏，“原来是地仙大人，真是失敬失敬。”

“不客气，就按以前叫我小薄薰就好，要低调行事。”

“好的，小薄薰。”

此刻，空黎才明白，为何那木匣不伤薄薰，地仙草集天地灵气而生，一百年可生足，既可遁地，也可入水，还能变化世间万千草木，最重要的一点，它本体的每一处枝叶，都可延年益寿。

这些记载，还是空黎小的时候在师父的书房，一本残破的书简上看到的，原以为是神话故事，没想到真有其事。

思忖间，空黎突然看到池鸢走向南面一处背阴的木架，在看最高处的那一排木娃娃。

“池姑娘是想要这娃娃吗？”

“嗯，不可以？”

“当然可以。”空黎笑了一声，从木架上取下池鸢看中的木娃娃，双手递去：“这些娃娃同样来自南疆，一般需配合巫术来使用，池姑娘是对巫术感兴趣？”

“没有兴趣。”

池鸢拿着木娃娃研究了一会，这东西和东方若的傀儡娃娃很像，但他的娃娃浑身带着邪气，而眼前这个娃娃，却如死物，没有任何气息存在。

难得是没激活的原因？想罢，池鸢便问空黎：“你拿这些娃娃做什么用？”

空黎眼眸闪动一下，嘴角酒窝深陷：“用来治病，巫术本源就是治病救人，只是一些人心术不正，使得世人对它生了歧义。”

见池鸢蹙眉，空黎又道：“其实我的巫术是半路出家，远不及师门传承的医术好，近些年去南疆，颇费了些功夫，才拜到一位师父，现在算是入门学徒，可能这娃娃还有别的我不知道的用处吧。”

池鸢微微勾唇，将木娃娃还给空黎，无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看这样子，即便问她关于娃娃的事，她也不会说。

“池姑娘不要这个吗？”

“不要。”

“那别的东西有没有喜欢的？”

“没有。”

“嗯……那就难办了，不要东西，那要不要我帮你做件事？”

池鸢刚想说赌约就此作罢，听到空黎最后一句，就立马改变主意：“好啊，不过这件事我暂时还想不到，那便留着以后兑现。”

“好，池姑娘放心，此事我记着了，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忘！”

离开空黎的房间，已近午时，若不是空黎提醒池鸢用午膳，她完全都想不起来有这种事，当然比起这种事，还有一件事情明显更要紧。

足足一上午，她都没去找流光君，若是再不去找他，怕是马上就要寻过来兴师问罪了。

想至此，池鸢步伐微微加急，询问空黎：“枫阁在何处？”

“不远，从此去，过两个园子就到，池姑娘别急，我带你去找公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池鸢总觉得，当自己问完那句话后，空黎看自己的眼神就怪怪的，至于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枫阁在一处高崖飞瀑之上，周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蜿蜒石道不见尽头，两旁花木苁蓉，每十步就有白衣侍从值守。

登上最后一道石阶，陪同池鸢的空黎突然止步，“池姑娘，我只能送你到此了，你上去之后，随便问个侍从，就能知道公子在哪。”

池鸢看着空黎，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与她挥手道别，可才没走多远，就见空闻步履飞快地迎来。

“池姑娘，你总算来了！”

薄薰双手环胸，挑眉问空闻：“什么叫总算来了？难不成你一直在期盼主人来？”

空闻颔首笑道：“那当然啊，公子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见池姑娘，其实，公子之前那句话，真正意思是想让池姑娘跟着去，没成想池姑娘没去，这不，已经在枫阁内弹了半日的琴，午膳也不准备吃了。”

“不吃午膳？不吃就不吃，有什么大不了的！”薄薰虽惧怕流光君，但人只要不在跟前，她就不会怕。

空闻低咳一声，如此不敬的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怕是会当场没命。

“咳咳，小薄薰呐，这种话可不兴乱说，小心隔墙有耳，被公子听到。”

薄薰眼睛一瞪，不知想到什么，又立马捂嘴，看向周围的侍从：“我我我…我什么都没说，空闻你没听见是不是？可千万别告诉流光君！”

空闻摆手一笑，转身对池鸢道：“池姑娘稍候片刻，我去同师妹说几句话。”

石道外是一片高大的枫林，夏日枫叶一片脆绿，像一块块碧玉挂在枝头，微风徐徐，将远处阁楼几道袅袅琴音送来。

琴音零碎急促，时而连绵起伏，时而戛然而止，几乎不用去细听，就能预见流光君此刻的心情该有多差。

池鸢抬头看向阁楼，深红色的楼墙在一片碧玉之间十分显目，此处向东，一层和二层的东面都是圆形大窗，树影浮动间，能依稀看见窗台后起伏的垂纱。

楼阁南面的二层有一个巨大露台，露台上摆着书案和长榻，榻边的茶案上，还有一盏冒着热气的茶，而书案上的书，是半打开的状态，风一吹就不停地跳跃翻动。

露台和长窗之间，依稀可见一抹闪着银光的白色衣角，缀着白玉珠的腰带，被穿堂的山风呼啸着带起，一起一落，时见时不见，撩得几乎要将人的心魂也跟着勾去。

“池姑娘久等了，我们走吧。”

空闻带着空黎走了过来，池鸢回过头，见两人同行略有不解，空黎笑着向她解释：“还是托了池姑娘的福，公子说，以后让我跟着你，便是到了公子殿前，我也能同姑娘一起进去。”

池鸢看着空黎，眼神变幻一番才道：“好，但只限在山庄内。”

空黎俯身一礼：“是，谨遵姑娘令。”

越是靠近阁楼，那零散琴音便越乱，仿佛知道乱他心的人来了。

阁楼正面有一洼鱼池，鱼池边有一小片楠竹，竹林靠近走廊，廊下种着品种繁多的花，花香一起，惹来蝴蝶无数。

刚行至鱼池上方的拱桥，琴声突然停了，空闻和空黎立刻停步行礼。

池鸢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流光君出来了，那不容忽视的灼热视线，从她踏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牢牢锁定在身上。

薄薰赶忙躲到池鸢身后，虽是害怕，但还是会探出头，悄悄去观察流光君的脸色。

“哎呀主人，完蛋了！我从未见流光君脸上露出这般可怕的神情。”

池鸢好奇抬眼，灿烂骄阳高悬头顶，将流光君一身白衣映出粼粼金光，从林中飘来的薄雾，萦绕在他身旁，衣?飘逸，好似一位要羽化而去的仙人。

流光君今日没带冠，只用一支纯黑的玉簪挽了脑后的几束发，风一吹，他耳畔、脸侧、肩头垂落的发，都散乱开，一阵阵的在白衣上飞舞。

迎着日光的脸，闪着暖玉一样的光泽，他眼眸半磕，看不出喜怒，微微紧抿的唇，透着倨傲和摄人的压迫感。

但在对上池鸢视线的那一刻，紧抿的唇瞬间放松，眼眸颤动着抬起，别扭又矜傲地与池鸢对视。

等池鸢回神时，身后的空闻和空黎已经不见了，薄薰见状，也急忙向池鸢告退。

“主人，我我就不去了，我去附近转转，您有事就喊我，我随时都会回来的！”

不过片刻，四下的人就走光了，除了池鸢，就唯剩几只迷路的蝴蝶在陪着她。

流光君倚着护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说话，连动都没动一下，好像在执拗地与她较劲。

池鸢站在桥上也不动，她想不通，明明是他说随便自己的，怎么自己选了不去，他却又生起气来了？

想着想着，池鸢也有些生气了，瞬然一个提步，腾空跃上花树，朝流光君飞去。

她稳稳落在他身旁的栏杆上，双足微翘，轻轻点立在栏柱上。这回变成她居高临下俯视他了，如此，也让池鸢提了一些底气。

“你又在闹什么别扭，想要我做什么，为何不直说，非要故弄玄虚，让我去猜？”

流光君退后几步，直到视角能平视她才止步：“别扭？何为别扭？”

池鸢点了点足尖：“就是生气啊！”

流光君眸色混沌，涌动着暗夜色的光：“为何要生气？因为你不来找我就生气？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在你离开我那么多次的时候，我心中怒气又如何消解？”

毫无起伏的语调，就连语气都是淡淡的，听着一派从容，可细听，却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无奈和一丝丝悲凉。

“说的也是，那你…为何生气？”

流光君微微蹙眉：“我没生气，只是心情不好，而且我也说了，不会对你生气。”

“心情不好，不就是生气吗？若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谁？”

流光君默默盯视池鸢，少许才提步走过去：“没有谁，只是心血来潮罢了，你能来找我，我的心情就能好。”

说着，流光君扣住池鸢的手腕，将她从护栏上拽下来。

流光君拽下之时，施了个巧劲，弄得池鸢下来有些重心不稳，只能往他怀里倒。

这点小把戏可瞒不住池鸢，在顺势扑倒他怀中之后，立刻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流光君被突然主动的池鸢弄得有些怔愣，那一瞬，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在他脑中飞速掠过，记忆中，除了震泽别院酒醒的那次，池鸢主动扑到床上对他投怀送抱，其他时候，从未见她如此主动。

“你，你怎么了？”流光君耳尖烫红，低哑的嗓音如喝醉酒的萧声，悦耳又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