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人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让苏蔓连日来因文书改革小有成效而生出的些许轻松感荡然无存。大皇子教养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远非优化几条传递路线可比。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铺开纸张,将已知信息一一罗列:
·核心:大皇子(康亲王遗孤)启蒙事宜,由太后主导,陛下关注。
·动向:德妃娘家意图推荐西席;淑妃一派打听伴读人选。
·关键:太后与陛下的真实意图与择人标准未知。
·自身处境:身为皇后,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但贸然介入风险极高。
看着纸上的条目,苏蔓眉头深锁。德妃与淑妃的行动在意料之中,她们背后代表的家族或派系,绝不会放过这个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而她呢?苏家此前已有插手之意,被她严词驳回,但若她在此事上毫无作为,不仅苏家会不满,恐怕也会让后宫众人觉得她这个皇后软弱无能,甚至让太后和皇帝觉得她不堪大任。
可“作为”又谈何容易?推荐人选?她初来乍到(灵魂层面),对朝中清流、翰林学士、乃至适龄宗室子弟的了解,恐怕连德妃淑妃都不如。盲目推荐,无异于自曝其短,甚至可能推荐到太后、皇帝不喜之人,弄巧成拙。
她反复思量,忽然想起皇帝曾说过的话——“朕要的,是一个真正能看懂这盘棋,并能稳住局面的人。” “不作为,便是最大的作为。但该出手时,亦绝不能犹豫。”
稳住局面……不作为……该出手时……
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在她脑中清晰起来。
或许,她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急着去下注,而是先确保自已“立身正”。她的优势不在于前朝的人脉,而在于她“皇后”这个位置本身所要求的“公允”与“大局观”。在各方势力都想塞人进来的时候,一个能超脱于派系之争、真正从“利于皇子成长”和“稳固宗室”角度考虑问题的皇后,或许才是太后和皇帝更愿意看到的。
想通了这一点,苏蔓心中豁然开朗,也有了初步的应对策略。
首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绝不主动提及或打探任何与人选相关之事,维持日常宫务处理,尤其是将文书传递改革的推广事宜做得更扎实,展现出她致力于提升后宫效率的“实务”形象。
其次,借力打力,了解风向。她不方便直接去问太后皇帝,但有人可以。她想到了安阳长公主。安阳养在太后身边,又与皇帝亲近,或许能透露出一些非正式的信息。
机会很快来了。几日后,太后召各宫妃嫔及安阳长公主一同赏菊。慈宁宫花园内,秋菊傲霜,争奇斗艳,气氛看似融洽。
苏蔓穿着端庄得体的宫装,与太后说着闲话,夸赞菊花的品相,绝口不提皇子之事。安阳挨在太后身边,一会儿给太后指哪朵花开得好,一会儿又跑到苏蔓这边,笑嘻嘻地说:“皇嫂,你看那株绿菊,像不像你宫里茶盏上画的?”
苏蔓笑着附和,趁无人注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似是随口感慨般低语:“是啊,生机勃勃,可见花匠用心。养育花草与教养孩童一样,都需找对方法,用对心思,方能茁壮成长。”
安阳毕竟年纪小,未解其深意,只顺着话头道:“可不是嘛!母后宫里养的那几盆名品,都是专人伺候,连浇水都有时辰讲究呢!皇兄前几日还跟母后说,要给大皇侄找的师傅和伴读,也定要挑那最细心、最有学问、品性最好的才行!”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苏蔓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着点头:“陛下和母后思虑自是周全。”
最细心、最有学问、品性最好。这九个字,虽笼统,却点明了核心标准——才学与德行并重。而且,是由皇帝亲口提及,分量不言而喻。
赏菊宴后,苏蔓心中更有底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果然如之前所定策略,对德妃、淑妃那边隐约传来的关于人选打探的消息置若罔闻,只专心处理宫务。德妃几次旁敲侧击,提及某位翰林编修学问如何渊博,苏蔓都只淡淡回应:“学问自是重要,然皇子师保,德行操守更为紧要,需得陛下与母后圣心明鉴。”将决定权高高捧起,不接任何话茬。
淑妃那边提及某位宗室子弟性情温厚,苏蔓亦道:“伴读性子好自是佳事,然亦需聪慧敏捷,能与皇子共同进益方好。”
她这番态度,倒让德妃和淑妃有些摸不着头脑。皇后这是真的不打算插手,还是以退为进?她们反而更加谨慎起来,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动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苏蔓想稳住,却有人不想让她安稳。
这日,内务府呈上一份关于修缮皇子所(虽大皇子现居太后宫,但其专属宫殿仍需维护)的预算清单。苏蔓按例翻阅,发现其中一项——采购一批上等松烟墨及宣纸用于皇子平日习字——的报价,明显高于市价,甚至比她记忆中皇帝御书房采买的同品质物品还要高出两成。
她眉头蹙起,将这项单独圈出,吩咐锦心:“去请内务府钱总管过来一趟。”
钱总管很快赶到,脸上依旧挂着恭敬的笑:“娘娘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苏蔓将预算清单推到他面前,指着圈出的那项,语气平和却带着压力:“钱总管,这批文房用品的报价,似乎有些出入。本宫记得去岁陛下御书房采买同类之物,并非此价。可是今年物料腾贵?或是另有缘由?”
钱总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掩饰过去,躬身道:“回娘娘,今年……今年江南贡纸路途不畅,加之松烟墨工艺有所改进,成本确是有所增加……且,且这是供给皇子所用,品质要求更高,故而……故而价格稍昂。”
“哦?品质要求更高?”苏蔓拿起旁边一张普通的宣纸,又指了指清单上列出的“特供玉版宣”,“却不知,这‘特供’之处在何处?比陛下御用之纸,好在哪般?钱总管可否为本宫解惑?”
她语气依旧平淡,但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钱总管。她管理后宫日久,对各项用度价格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知的“菜鸟”,加之她有意无意地让张女官整理过一些常用物品的市价和宫采价格作为参考,心中自有杆秤。
钱总管额角渗出细汗,支吾道:“这……这……奴才……奴才需再去详细核实……”
“不必了。”苏蔓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这笔预算,暂且压下。着内务府重新询价,列出至少三家皇商报价,注明品质等级,对比之后,再行呈报。若确实品质超群,价格合理,本宫自然不会吝啬。但若有人想借着皇子之名,中饱私囊……”
她没有说下去,但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钱总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娘明鉴!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定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核查不清!奴才这就去重新办理!绝不敢有负娘娘信任!”
“下去吧。”苏蔓挥挥手,懒得再看他。
钱总管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苏蔓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这才只是开始,皇子教养事宜一动,不知多少牛鬼蛇神想趁机捞油水。她若不管不问,或是轻轻放过,日后只怕麻烦更多。今日借此立威,正好敲山震虎,也让那些人知道,她这个皇后,并非那么好糊弄。
处理完这事,苏蔓心情并未放松。她意识到,仅仅“立身正”、被动应对是不够的。她必须更主动地掌握信息,才能在风波中站稳脚跟。
她想起了之前推行的文书传递网络。这套网络目前主要传递的是宫务文书,但或许……可以稍加利用?她并非要窥探什么机密,只是想更及时地了解一些“公开”的、却可能影响局势的信息。
她召来张女官,吩咐道:“日后,各衙门往来文书,凡涉及大皇子起居、用度、或是与外廷有涉(如翰林院、宗人府)的非机密寻常事务,其摘要或关键信息,可额外抄录一份简报送来本宫过目。无需详细内容,只需知其大概动向即可。”
她刻意强调了“非机密”、“寻常事务”和“摘要”,划定了界限,避免授人以柄。这只是为了让她能更快地把握后宫与相关前朝部门的日常互动脉络,而非干涉具体决策。
张女官心领神会:“奴婢明白,定会小心办理。”
做完这些,苏蔓才稍稍松了口气。她重新坐回书案前,看着窗外渐渐染上暮色的天空。
她知道,这场围绕大皇子教养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德妃、淑妃乃至前朝各方势力都不会轻易罢休。她选择的这条“立身正道”,看似超然,实则同样步步惊心。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既要展现出皇后应有的格局与公允,又不能真的沦为被架空的花瓶。
她拿起笔,在那张写着关键信息的纸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以静制动”。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也最符合她身份的策略。
至于将来是否要“动”,何时“动”,如何“动”,则需等待时机,审时度势。
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已经推广开来的文书传递路线图。这些细小的改变,是她立足的根基,也是她获取信息的渠道。或许有一天,当更大的风浪来临时,这些平日积累的“细微之功”,能成为她稳住身形的凭仗。
夜色渐浓,凤仪宫的灯火亮起,映照着苏蔓沉静而坚定的侧脸。
前路依旧迷茫,但她的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