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那几张画着路线图的宣纸已被更精细的绢帛图纸取代。上面不仅标注了宫苑位置和传递路线,还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区分了文书类型和紧急程度。红色代表紧急谕令,绿色代表日常汇报,黄色代表普通往来……旁边还附着一张简单的说明。
苏蔓甚至让尚宫局帮着刻了几个小印,分别是“急”、“常”、“缓”,交由各宫主事,在发出文书时加盖,以便传递者区分优先顺序。这套略显稚嫩却条理清晰的“文书传递优化方案”,在凤仪宫至尚宫局、内务府这条线上运行了近一个月,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不仅往来时间缩短,错送、延误的情况也大大减少。那几个负责传递的小太监,因着差事办得好,月末真得了些额外的赏钱,干劲更足了,走路都挺直了腰板。消息像长了腿,其他衙门的管事太监们坐不住了,纷纷或明或暗地表示,希望皇后娘娘的“新规矩”也能惠及他们。
张女官将这些反馈禀报给苏蔓时,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兴奋:“娘娘,看来此法确实可行!若能推广开来,六宫办事效率必能提升不少。”
苏蔓看着绢帛图,心中亦有几分小小的成就感。这感觉,有点像她前世独立完成了一个小项目,虽然微不足道,但切实解决了问题。她沉吟片刻,道:“既然效果尚可,便逐步推广吧。先选几条重要的、文书往来频繁的路线,如司礼监往来各宫,光禄寺与内务府之间。规矩照旧,人选务必稳妥,宁可慢些,不可出错。”
“是,娘娘!”张女官领命,脚步轻快地去了。
苏蔓端起手边微凉的花果茶,抿了一口。这点小小的成功,像一缕微光,驱散了些许她心头的阴霾。她发现,当自已不再一味抗拒,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去改善这个环境时,那种无力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然而,后宫从来不是风平浪静之地。她这点“小打小闹”的改革,虽未触及根本利益,却也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
这日,内务府钱总管前来禀报秋季各宫份例用度的最终核算情况。事情本身是淑妃主管,但涉及大额银钱和库房支取,按流程也需报皇后知晓。
钱总管捧着厚厚的账册,脸上堆着惯有的恭敬笑容,一一禀报各宫开支。轮到景仁宫时,他语气微顿,小心地看了苏蔓一眼:“娘娘,景仁宫……呃,就是柳庶人所居之冷宫,按例,其用度已降至最低,仅维持基本生存所需。只是……看守的太监来报,说柳庶人近来时常……咒骂不休,言语间多有对娘娘您……不敬之处。您看……”
苏蔓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柳如玉?那个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贵妃,如今在冷宫中咒骂她?她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丝莫名的警惕。柳如玉虽已倒台,但其父柳威仍在狱中,柳家树大根深,未必没有残存的势力。她这般咒骂,是纯粹的情绪发泄,还是……另有所图?想激怒她?或是想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她面色平静,放下笔,淡淡道:“败军之将,困兽之斗,何足挂齿。她既已在冷宫,便是陛下天恩。只要她不生出事端,些许疯言疯语,不必理会。看守之人需尽职尽责,既不能让她寻了短见,也不能让她与外间有所勾连。若再有此类回禀,直接报与陛下知晓便是,不必来回本宫。”
她将皮球轻巧地踢给了皇帝,既显得大度,又撇清了自已,更暗示底下人不要拿这种小事来烦她,或是试图借机生事。
钱总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收敛,躬身道:“娘娘宽宏,奴才明白了。”
送走钱总管,苏蔓若有所思。柳如玉的存在,就像一颗不知道会不会爆炸的暗雷。她必须更加小心。
文书传递改革的小范围推广,总体还算顺利。但也并非全无阻力。
司礼监的一位副管事太监,是宫里的老人,资历深,性子也有些迂腐。对于皇后这套“盖印区分缓急”的新规矩颇不以为然,觉得是多此一举,乱了祖宗法度。在执行时,他管辖下的文书常常不加区分,或是随意盖章,导致传递的小太监无所适从,差点耽误了一次不太紧要的祭祀用品采办事宜。
消息传到苏蔓这里,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让张女官将这段时间所有经由司礼监发出的文书记录调来查看,又悄悄询问了负责那条线路传递的小太监。
摸清情况后,她并没有召见那位副管事训斥,而是在一次日常听取司礼监提督太监汇报工作时,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近日宫中试行文书传递新规,本宫听闻,大多衙门皆能遵守,唯有个别之处,执行略有偏差。想必是规矩初立,众人尚未习惯之故。提督还需多费心,督促手下之人,务必按章办事。尤其是涉及祭祀、典礼等关乎朝廷体统之事,更需谨慎,万不可因小失大,贻误时机。”
她语气温和,点明了问题,却未指名道姓,给了司礼监提督面子,也给了他内部处理的空间。
司礼监提督是个明白人,岂能不懂皇后话中深意?回去后立刻严查,将那副管事叫去狠狠申饬了一番,并明确表示,若再阳奉阴违,便撤了他的职事。那副管事这才慌了神,再不敢怠慢。
苏蔓此举,既维护了新规的严肃性,又避免了直接与底层管事冲突,体现了她处理手段的日渐成熟。消息传开,那些原本对新规心存疑虑或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也都收敛了起来,开始认真对待。
这点小小的波折,让苏蔓更加认识到,任何改变,哪怕再微小,也会触动原有的习惯和利益,需要耐心和策略。
就在她忙于梳理这些宫务细节时,一个她几乎快要忘记的人,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来人是王美人。她依旧是一副怯生生、我见犹怜的模样,但眼神比以往坚定了些许。她带来了一小罐自已腌制的蜜饯,说是家乡风味,感念皇后娘娘多次回护之恩。
苏蔓让人收了,赐座看茶。
王美人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告辞,她捧着茶杯,犹豫了片刻,声音细若蚊蚋地开口:“娘娘……臣妾……臣妾近日偶然听闻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蔓看着她那紧张的样子,心中一动,放缓了语气:“妹妹但说无妨,此处没有外人。”
王美人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道:“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宫中,近来似乎在为大皇子……遴选启蒙读物和玩伴。据说……陛下前几日去慈宁宫请安时,还亲自过问了几句,言及皇子教养,关乎宗室未来,不可轻忽……”
苏蔓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
大皇子!师保人选尚未明确,这启蒙读物和玩伴的遴选,无疑是一个更前期的信号,同样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太后亲自操持,陛下亲自过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王美人观察着苏蔓的脸色,见她并无不悦,才继续道:“臣妾还听说……德妃娘娘的娘家,似乎……似乎有意推荐一位西席先生,据说才学品行都是极好的……而淑妃娘娘那边,好像也在打听合适的、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可为伴读……”
苏蔓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德妃、淑妃……她们果然都行动起来了。德妃想插手皇子的教育(哪怕只是启蒙阶段),淑妃则想为自已的家族或交好的宗室在未来的皇子班底中谋得一席之地。这后宫,果然没有一刻是真正安宁的。
“本宫知道了。”苏蔓放下茶杯,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多谢妹妹告知。”
王美人见皇后娘娘反应平静,心中稍安,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恭敬地告退了。
殿内恢复了寂静。苏蔓独自坐在那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大皇子虽非陛下亲生,但深受太后宠爱,陛下亦视若己出,其地位特殊。他的教养问题,无疑是一个新的权力焦点。德妃和淑妃已经暗中发力,她这个皇后,该如何自处?
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还是……也必须有所表示,以免被边缘化,甚至将来被掣肘?
置身事外,看似安全,但若德妃或淑妃推荐的人选真的得了太后和陛下青眼,日后在宫中势力必然大涨,对她这个皇后绝非好事。有所表示,又该如何表示?推荐谁?凭什么推荐?弄不好,就是引火烧身。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皇后之位,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需权衡利弊,如履薄冰。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秋日的天空高远湛蓝,几缕薄云悠然飘过。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不能慌。她告诫自已。
既然无法避开,那就只能面对。
当务之急,不是急着去推荐谁,而是要先弄清楚太后和皇帝对此事真正的态度和标准。盲目出手,只会适得其反。
其次,要对德妃和淑妃可能推荐的人选有所了解,做到心中有数。
最后,才是考虑自已是否要、以及如何介入。即便要介入,也需找到最稳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
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些关于文书传递改革的图纸和笔记上。这些琐碎的事务,虽然耗费心神,但至少目标明确,阻力相对可控。而一旦涉及皇子教养、前朝势力,那便是真正的惊涛骇浪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她这点刚刚摸索出来的“管理之道”,在面对真正的权力博弈时,还显得太过稚嫩。
但,她已无路可退。
接下来的路,恐怕要更加小心了。
苏蔓转身,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她需要将目前已知的、关于大皇子教养之事的零碎信息整理下来,好好分析一番。
微澜已起,风暴或许尚远,但她必须提前看清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