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以静制动”的策略,如同在波澜渐起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定心石。凤仪宫上下谨守本分,除了按部就班处理宫务、持续推进文书改革外,对慈宁宫那边关于大皇子教养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关切显得别有用心,也不全然漠视失了皇后本分。
这份沉静,在暗流涌动的后宫中,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存在。连带着德妃和淑妃那边明显试探的举动,也收敛了不少。毕竟,皇后不接招,她们独角戏唱得再起劲,也难免无趣,甚至可能过早暴露底牌,引火烧身。
然而,后宫从来不是能真正“静”下来的地方。苏蔓深知,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为激烈的暗涌。她通过张女官整理送来的、经过筛选的“非机密事务摘要”,如同握住了几根探入水底的丝线,虽不能窥见全貌,却能敏锐地感知水流的细微变化。
摘要显示,翰林院近日调阅了几位资深翰林学士的履历和历年著述,宗人府则频繁召集几位年高德劭、家中或有适龄子弟的宗室王爷议事。这些动向,都与大皇子师保、伴读人选密切相关。
苏蔓将这些信息默默记在心里,并不加以评论,也未采取任何行动。她知道,这只是前奏,真正的角力场,在太后和皇帝的御前。
这日午后,苏蔓正在翻阅尚宫局关于明年春季宫份用度预算的初稿,锦心轻步进来禀报:“娘娘,安阳长公主来了。”
苏蔓放下账册,唇角微扬:“快请。”
安阳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飞了进来,今日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更显娇俏活泼。她先是规规矩矩地给苏蔓行了礼,随即就凑到书案前,好奇地瞅着那厚厚的账册:“皇嫂又在看这些枯燥的东西呀?多无趣。”
苏蔓示意宫人上茶点,笑着拉她到一旁榻上坐下:“宫务繁琐,总要有人打理。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我这儿?”
安阳捧起茶盏,吹了吹热气,道:“在母后那儿待得闷了,听说皇兄前朝事忙,也没空理我,就溜达到皇嫂这儿讨杯茶喝。”她眨眨眼,压低声音,“而且,母后那里,最近总有些老头子进进出出,说着之乎者也的话,听得我头疼。”
苏蔓心中了然,知道安阳口中的“老头子”,多半是太后召见商议皇子师保人选的翰林学士或老臣。她不动声色,只温和道:“母后自有要事,你若是觉得闷,常来我这里坐坐便是。”
安阳用力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皇嫂,我前儿听皇兄和母后说话,好像提到……提到什么‘根基’、‘稳重’之类的,还说……光有才名不够,怕成了赵括之类的?皇兄还夸了一句王太傅,说他……嗯……教导宗室子弟向来有方,就是年纪大了些,不知是否辛苦?”
安阳说得断断续续,显然并未刻意去记,只是孩童心性,听到些许片段便学舌出来。但听在苏蔓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赵括?纸上谈兵!王太傅?教导宗室子弟有方!
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皇帝和太后择师的标准,绝不仅仅是学问渊博,更看重的是“务实”、“稳重”,避免那些只会空谈、缺乏实践经验的所谓“名士”。而王太傅(指的应是太子太傅王璟,虽无太子,但此衔加予德高望重的老臣),曾教导过包括皇帝在内的多位皇子,经验丰富,根基深厚,显然是符合“稳重”要求的。只是他年事已高,是否还能承担启蒙之责,存有疑虑。
这信息,比之前安阳无意中透露的“细心、有学问、品性好”要具体和关键得多!它几乎指明了方向,也排除了某一类人选。
苏蔓心中波涛翻涌,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安阳的手:“陛下和母后思虑周祥,自有决断。你呀,少听这些,当心真的头疼。”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与安阳说起了新进的几样点心口味,又让锦心取来一套新得的琉璃九连环给她玩。
送走欢天喜地的安阳后,苏蔓独自坐在窗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安阳带来的消息,价值千金。这让她对太后和皇帝的意图把握得更精准了。德妃娘家推荐的若真是那位以辩才和诗文闻名、但据说有些清谈习气的某翰林,恐怕已经走错了方向。而淑妃打听的伴读人选,若只注重性情温厚或家世显赫,而未考虑其是否聪慧机敏、能引导皇子向学,恐怕也难以入太后和皇帝的眼。
她庆幸自己选择了“静观”,没有盲目介入。同时,她也意识到,安阳长公主这条“信息渠道”,虽不稳定,却至关重要。必须维持好与安阳的亲近关系,但绝不能显得刻意利用。
正当苏蔓消化着这条信息,并思考如何将其无形地融入自己的应对策略时,另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引起了她的注意。
张女官送来的最新一期事务摘要中,有一条来自内务府采买司的寻常记录:应慈宁宫要求,额外采购了一批上等徽墨、湖笔以及《急就章》、《千字文》等启蒙读物,已送入慈宁宫小书房。
这本身很正常,大皇子即将正式启蒙,准备文具书籍是应有之义。但苏蔓的目光在“《急就章》、《千字文》”上停留了片刻。这些都是最基础的蒙学读物,按理说,宫中皇子启蒙,有时会直接选用更深一些的教材,或者由师傅自行选定。太后亲自关注这些基础读物的采购,似乎暗示着,她对大皇子的启蒙,更倾向于“夯实基础”、“循序渐进”。
这与皇帝强调的“务实”、“稳重”不谋而合。
苏蔓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越发清晰。她或许不需要推荐具体的人选,但她可以在适当的时机,表现出她对“如何教养皇子”的“正确”理解。这比推荐一个具体的人,更能体现她的“格局”和“眼光”。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
十月中,皇帝循例于御苑举行秋狩。后宫高位妃嫔及宗室亲王、重臣皆随行。这既是皇家传统活动,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交和政治场合。大皇子年纪尚小,并未跟随,但关于他教养的话题,却不可避免地在这种非正式场合被悄然提及。
秋高气爽,围场之上,旌旗招展,骏马奔驰。皇帝一身戎装,亲自射中了一头雄鹿,引得群臣欢呼。狩猎间隙,众人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区休息。
太后帐中,皇帝、几位近支亲王、以及苏蔓、德妃、淑妃等妃嫔陪坐说话。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子嗣教养上。
一位宗室老王爷捋着胡须笑道:“陛下今日英姿,颇有先帝当年风范。可见骑射武艺,亦是皇子教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皇帝心情颇佳,点头道:“皇叔所言极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皇子启蒙,读书明理是根本,但强身健体、知晓兵事戎机,亦不可偏废。”
德妃趁机含笑接口:“正是呢。听闻翰林院刘编修不仅学问好,年轻时也曾习练骑射,堪称文武双全。”她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抛出了自家意属的人选之一。
皇帝未置可否,只淡淡“哦”了一声。
淑妃则柔声道:“读书明理确是根本。若能寻一位品性端方、循循善诱的师傅,引导皇子打好根基,方是重中之重。”她的话更侧重于“引导”和“根基”,略显空洞,但也不算出错。
太后端着茶盏,眼帘微垂,似在聆听,并未表态。
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一直安静坐在皇帝下首的苏蔓身上。作为皇后,她至今未对皇子教养之事发表过任何看法,在这场合,似乎不该再沉默。
苏蔓感受到那些目光,心知无法再“静”下去。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目光清澈平和,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帐内每个人都听清:
“皇叔、母后,儿臣以为,无论是文武兼修,还是读书明理,其核心皆在于‘立其根本’。”她顿了顿,见太后和皇帝都看向她,才继续缓缓道,“皇子年幼,心智未定,此时授业,与其贪多求难,追求才名速成,不若如园丁培育幼苗,先固其根本,端正其心性,引导其知晓是非、培养勤勉之习。根基稳固,日后无论是研读经史,还是习练骑射,方能事半功倍,真正成为于社稷有用之材。儿臣愚见,皇子启蒙,师傅之选,学问固然要紧,然其教学之法,是否契合童蒙心性,能否耐心引导、以身作则,潜移默化间为其树立典范,或许比单纯的才名更为紧要。”
她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人选,也没有否定德妃或淑妃的话,而是跳出了“谁更合适”的范畴,直接谈论“应该如何教养”的核心原则。她的话语,强调了“根基”、“心性”、“耐心引导”、“以身作则”,恰恰与太后采购基础读物、皇帝担忧“纸上谈兵”的思路暗合。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看向太后。
太后终于抬起眼,看向苏蔓,目光中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考量。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重量:“皇后此言,倒是老成谋国之见。皇子教养,确是急不得。根基不稳,纵有才名,亦如沙上筑塔。”
太后这一句“老成谋国之见”,虽未明确褒奖,却无疑是极高的肯定,瞬间将苏蔓的地位从沉默的旁观者,拉到了拥有“正确”教养观的决策层边缘。
德妃和淑妃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她们推荐人选,争的是眼前的利益和话语权,而皇后一番话,却直接定义了“正确”的标准,站到了更高的层面。高下立判。
帐内一时寂静。几位宗室亲王和重臣看向苏蔓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深思。这位年轻的皇后,似乎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只是个忙于琐碎宫务、不通大局的女子。
苏蔓适时地垂下眼帘,谦逊道:“儿臣见识浅薄,只是平日打理宫务,深感无论何事,根基稳固最为重要。一时感慨,妄议皇子教养,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皇后不必过谦,你方才所言,甚合朕意。”他看向众人,“皇子师保之选,关乎国本,确需慎之又慎。才学、德行、心性、方法,缺一不可。”
经此一事,秋狩场上,众人对皇后的观感悄然改变。苏蔓依旧沉静少言,但再也没有人会觉得她在这个问题上无足轻重。
秋狩回宫后不久,前朝传来消息,皇帝下旨,擢升年逾六旬、致仕在即的太子太傅王璟为帝师,总领大皇子启蒙事宜,以其经验威望,坐镇督导。同时,择选翰林院中两位以“学问扎实、性情敦厚、教学严谨”著称的侍讲、修撰协助具体教学。而伴读人选,则圈定了两位年幼好学、家风清正的宗室子弟,以及一位已故忠臣之后,意在激励。
这个结果,几乎完全印证了苏蔓之前的判断。王太傅德高望重,符合“稳重”要求,具体教学的翰林则是“务实”干才,伴读人选兼顾了宗室与勋贵,更重品行与向学之心。德妃娘家推荐的“文武双全”的刘编修,以及淑妃一派打听过的几位家世显赫的伴读候选人,均未入选。
尘埃落定。
苏蔓在凤仪宫得知最终名单时,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场无声的较量,她看似没有直接参与,却凭借精准的判断和关键时刻的“点睛之语”,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展现了价值。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那张写着“以静制动”的纸上,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静中观势,动中提纲。”
“静”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在沉寂中观察、分析、积累。“动”也不是盲目出击,而是在关键时刻,提出纲领性的见解,把握方向。
这,或许就是她作为皇后,在这深宫中的立身之本,亦是前行之道。
她放下笔,目光掠过窗外。秋意已深,庭中树叶凋零,更显枝干苍劲。
真正的寒冬,尚未到来。但她知道,经过此事,她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只能依靠小心谨慎摸索前行的灵魂。她开始真正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并尝试着,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落下属于自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