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偏殿,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无形的压力。
苏蔓穿着一身庄重的皇后常服,垂首肃立在御案前几步远的地方,感觉自已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面前,皇帝萧桓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威严。他手边,赫然摆放着那几本苏蔓“呕心沥血”打造的《六宫事务管理细则(试行版)》。
高无庸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皇后,”萧桓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说说你这套《细则》。”
来了!苏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她在心里把自已想象成即将进行毕业答辩的学生,而皇帝就是那个决定她能否“毕业”(退休)的终极导师。
“回陛下,”苏蔓尽量让自已的声音保持平稳,开始背诵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臣妾愚见,后宫事务纷繁,以往多依惯例人情,难免有疏漏不清、推诿塞责之处。故臣妾草拟此《细则》,意在明晰权责,规范流程,量化考核,以期……以期提升效率,减少弊端。”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萧桓的表情。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御案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苏蔓紧绷的神经上。
“哦?如何明晰?如何规范?又如何量化?”萧桓抛出了三个核心问题。
苏蔓硬着头皮,开始详细解释。她讲到部门职能划分,讲到事务申请流程,讲到月度报表和KPI考核……她尽量把这些复杂的概念说得清晰,但同时,也刻意强调了其繁琐和细致之处,比如一份领用申请需要经过多少道手续,一份月度总结需要包含多少项内容。
她希望皇帝能从中听出“不切实际”、“过于理想化”、“执行困难”这些潜台词。
然而,萧桓听得极其认真,偶尔还会打断她,提出一些关键问题。
“权责明晰固然好,但若遇跨部门紧急事务,层层审批岂不延误时机?如宫宴前夕,舞台灯具损坏,需紧急采买替换,按此流程,当如何处置?”他指出了苏蔓之前遇到的同样问题。
苏蔓心里一紧,只得将自已那套“应急预案”和“弹性计划”的理论又搬了出来,但解释得有些苍白无力。
“绩效考核,标准由谁定?如何确保公允?若主管者心存偏私,借此打压异己,又当如何?”萧桓一针见血,点出了考核制度最大的风险。
苏蔓额头见汗,只能提出“多人评议”、“交叉审核”、“申诉机制”等听起来美好,但在后宫这个人情社会中极难真正落实的办法。
萧桓不再提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精心包装的术语和看似完美的逻辑背后的……心虚与刻意。
苏蔓越讲越没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她感觉自已就像个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小丑,所有的伎俩在真正的高手面前都无所遁形。
终于,她介绍完了整套体系的核心内容,殿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萧桓手指轻叩桌面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地响着。
苏蔓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他一定是看穿了自已的把戏,觉得这套东西华而不实,徒增混乱。虽然这是她想要的结果,但真到了这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一丝微弱的失落感,还是涌了上来。
“皇后可知,”良久,萧桓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为何朕登基之初,明知后宫管理存有积弊,却并未急于大刀阔斧地改制?”
苏蔓一愣,下意识地摇头:“臣妾不知。”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萧桓缓缓道,“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其背后关联前朝,盘根错节。过于急切、过于理想的变革,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打破原有的平衡,引发更大的动荡,甚至……逼得一些人狗急跳墙。”
他拿起一本《细则》,随意翻动着:“皇后此法,理念颇新,若能徐徐图之,因地制宜,或可见效。但若想凭此一蹴而就,扫清积弊……”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苏蔓,目光锐利,“恐怕非但不能如愿,反而会引火烧身。”
苏蔓浑身一僵,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引火烧身!皇帝这是在警告她!他不仅看穿了这套制度的缺陷,更看穿了它可能带来的政治风险!那些因利益受损而暗中不满的人,那些像柳如玉一样潜伏的敌人,都可能借此兴风作浪!
她之前的种种“小聪明”,在皇帝眼中,恐怕如同儿戏,甚至……是愚蠢的冒险!
“臣妾……臣妾思虑不周,妄言改制,请陛下恕罪!”苏蔓连忙跪下,这一次,她是真的感到后怕了。她只想着自已那点“退休”的小算盘,却忘了这里是权力斗争的中心,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
萧桓看着她跪在地上,微微发抖的样子(这次有几分是真的),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神色。
“起来吧。”他淡淡道,“朕并未说你的想法全无是处。”
苏蔓有些茫然地站起身。
萧桓将《细则》合上,推到一边:“理念可取,但方法需改。变革之道,在于润物无声,在于把握分寸,在于……知人善任,平衡各方。”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皇后以为,如今六宫之中,何人可堪大用?何人需加以约束?何人又需……谨慎提防?”
苏蔓心中剧震!皇帝这是在考教她对后宫人事的洞察力!这比讨论管理制度更凶险!说对了,可能得罪人;说错了,显得无能;说得太深,可能触及不该触及的秘密……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斟酌着词句:“臣妾……臣妾入宫日浅,见识浅薄。德妃妹妹心思缜密,办事周全;淑妃妹妹性情温和,与人无争;贵妃妹妹……性子虽直率了些,但……但……”她卡壳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柳如玉。
萧桓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皇后倒是……谁也不得罪。”
苏蔓脸颊微热,知道自已的敷衍被看穿了。
“罢了。”萧桓似乎并不打算深究,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巍峨的宫墙,“你这套《细则》,暂且搁置。六宫事务,仍按旧例,由你统摄。但……”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苏蔓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朕要你,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脑子去想。哪些旧例合理,哪些存有弊端,哪些人可用,哪些人需防……朕要的,不是一个只会照本宣科、推行繁琐制度的皇后,而是一个真正能看懂这盘棋,并能……稳住局面的人。”
苏蔓彻底懵了。
搁置《细则》?按旧例管理?这……这跟她预想的剧本不一样啊!皇帝没有因为她搞出这套“失败”的制度而失望,反而……反而给了她更重的任务?要她去看,去想,去稳住局面?
这岂不是意味着,她这个“项目经理”不仅没被撤职,还被赋予了“战略观察员”和“定海神针”的新角色?!
她的退休大计……好像离她越来越远,远得几乎看不见了!
“臣妾……臣妾愚钝,恐负陛下所托……”苏蔓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朕相信,皇后有这个能力。”萧桓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就像你能在宫宴意外中迅速稳住局面一样。”
他走到苏蔓面前,距离近得苏蔓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清冽的龙涎香气,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属于帝王的强大压迫感。
“记住,”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在这后宫之中,有时候,不作为,便是最大的作为。但该出手时,亦绝不能犹豫。”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对高无庸道:“送皇后回宫。”
苏蔓浑浑噩噩地跟着高无庸走出了乾清宫偏殿,直到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才恍然回神。
皇帝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朕要的,是一个真正能看懂这盘棋,并能稳住局面的人。”
“不作为,便是最大的作为。但该出手时,亦绝不能犹豫。”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肃穆的乾清宫,心中五味杂陈。
她好像……又一次弄巧成拙了。
皇帝非但没有放弃她,反而对她寄予了……更深的“期望”?
而她精心策划的、“先进”管理体系的滑铁卢,似乎并没有成为她退休的阶梯,反而成了她在这权力漩涡中陷得更深的……助推器。
苏蔓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只觉得一阵眩晕。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