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暄和回到偏殿时,天色已蒙蒙亮。彻夜的紧张与情绪的剧烈起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生死一线。
然而,与身体上的不适相比,心中那片荒芜了十三年的冻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种,虽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带来一种陌生的、近乎灼痛的暖意。
“并肩……同道……”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被尤鹤杳紧紧握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不容置疑的温度与力量。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稍稍驱散了殿内浓重的药味。
他需要冷静。
尤鹤杳的信任与承诺如同最珍贵的馈赠,却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与更危险的前路。
萧氏与二皇子绝不会坐以待毙,科考案与青林旧案如同两座巨大的迷宫,交织错杂,他必须找到那根能引领他们走出迷雾的丝线。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里堆放着一些他平日翻阅的杂书和笔记。其中一本,是前朝一位佚名医者所著的《南疆杂录》,里面记载了许多奇特的毒物与解法。
他昨日易容去千金台前,曾翻阅过几页,试图从中寻找可能与那黑色令牌上扭曲蛇形图案相关的线索,却一无所获。
此刻,他心念微动,再次拿起那本杂录,仔细翻阅起来。
并非漫无目的,而是重点关注与“蛇”相关的记载。
“……南疆有异蛇,其纹如焰,首尾相衔,性阴寒,其毒非烈,然中者经脉渐凝,体弱畏寒,终年难愈,名曰‘寒螭’……”
“寒螭”……首尾相衔如焰……青暄和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从袖中取出那日暗卫交给他的、描摹着黑色令牌上图案的纸笺。对比之下,那令牌上的蛇形,虽雕刻得更为抽象诡谲,但其首尾相衔的姿态,以及那扭曲中隐约透出的火焰纹路,竟与书中描述的“寒螭”图腾有七八分相似!
寒螭……性阴寒……中者经脉渐凝,体弱畏寒……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幼体弱,异常畏寒,内力难以凝聚,时常需要药石温养……难道…
他立刻起身,在书架深处翻找起来。那里有一些是他家族罹难时,由忠仆拼死带出的、属于他父亲青林的私人笔记和藏书。他从未仔细翻阅过,因为那代表着一段他不愿轻易触碰的、血色的过去。
他颤抖着手,取出一本纸张已然泛黄脆弱的笔记。那是他父亲研究各地风物、奇闻异事的札记。他快速翻找着,终于,在记录南疆风物的一页,看到了关于“寒螭”的记载…
“……余奉密旨巡察南疆,偶遇部族祭祀,见其图腾为‘寒螭’,甚异之。族巫言,此乃上古遗种,其毒诡谲,非南疆秘药不可解。然秘药配方,唯部族首领与大巫知晓,绝不外传。余观其性,疑与十三年前先帝骤然而逝前之症状,有微妙相似之处,然无实证,不敢妄言,录此存疑……”
父亲也怀疑过,“十三年前先帝骤然而逝”……那正是当今陛下登基的前一年,先帝晚年身体确实急转直下,御医诊断不明,最终崩逝。
若先帝之死与这“寒螭”之毒有关……
青暄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如果先帝是死于“寒螭”之毒,而下毒者……能够接触到南疆秘药,并且有动机促成当今陛下登基的……萧氏
当年的萧贵妃,如今的萧皇后!他们为了拥立尤寰,不惜毒杀先帝?!而自己的父亲,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个惊天秘密,才被萧氏罗织罪名,满门抄斩,以绝后患…
这个推测太过骇人听闻,一旦证实,足以颠覆整个朝堂。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只是基于父亲札记和《南疆杂录》的推测,缺乏直接证据。那黑色令牌,或许就是萧氏与南疆那个部族联系的凭证。
而“影煞”所使用的、刃口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刃,很可能就淬有“寒螭”之毒。
那么,自己身上的“旧疾”……是否也与此有关?是在家族被抄没时,被暗中下了毒?萧氏是为了确保青家再无后人能够追查真相?
无数的线索和疑问在脑海中疯狂碰撞,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扶着书案,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个发现太过重大,他必须立刻告知尤鹤杳。
东宫主殿,尤鹤杳刚更衣完毕,准备用些早膳便去上朝。
一夜未眠,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却因与青暄和关系的突破而显得振奋。
就在这时,殿门被急促地敲响,青暄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罕见的紧绷:“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尤鹤杳心中一凛,立刻道:“进来!”
青暄和推门而入,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手中紧紧攥着那本《南疆杂录》和几张泛黄的纸页。
“暄和,你这是……”尤鹤杳看到他这般模样,心头莫名一紧,快步上前。
“殿下,”青暄和将手中的书和纸页递到尤鹤杳面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您看这个”
尤鹤杳接过,快速浏览起来。当他看到“寒螭”的描述,看到青林札记中关于先帝症状的怀疑,再结合那黑色令牌的图案,他的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无比,甚至带着一丝惊骇。
“这……你是怀疑……”尤鹤杳猛地抬头,看向青暄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臣怀疑,先帝之死,并非自然,而是遭人毒手,而下手之人,很可能就是萧氏。”青暄和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燃烧着复仇与寻求真相的火“家父正是因为察觉了此事,才招致灭门之祸,臣身上的旧疾,恐怕……也是那时被种下的毒。”
尤鹤杳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消息太过震撼,远远超出了党争、超出了储位之争的范畴,这是弑君,是倾覆江山社稷的弥天大罪。
若此事为真,那萧氏、那尤景曜……他们不仅仅是他的政敌,更是弑君篡位的国贼。
他与青暄和要面对的,将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狠、隐藏得更深的敌人。
“证据……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尤鹤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急促,“仅凭这些推测和一本杂录、一份札记,根本无法撼动萧氏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
“是,”青暄和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关键在于找到那个南疆部族,找到‘寒螭’之毒的秘药配方或解药,找到萧氏与他们勾结的直接证据,还有那个在萧府为仆的胡惟,他可能是当年构陷青家的关键人证,也必须找到”
尤鹤杳目光锐利,迅速做出决断:“好,孤立刻让暗卫调整方向,全力追查与南疆‘寒螭’部族相关的所有信息,以及那个胡惟的下落,朝堂之上,孤会设法稳住萧氏和景曜,不让他们起疑。”
他看向青暄和:“暄和,此事关系重大,远超你我先前所谋。你……可还愿与孤,走下去?”
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是真正的九死一生,再无回头可能。
青暄和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
家族的血仇,十三年的隐忍,真相近在咫尺的曙光,以及眼前这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并肩而立的邀请,都让他别无选择,也……不愿选择其他。
他缓缓跪地,行了一个郑重的叩首之礼,声音清晰而决绝:
“臣,万死不辞。”
这一次,他给出的,不再是“真相”,而是他的一切。
他的生命,他的忠诚,他所有的智谋与力量,以及那份刚刚萌芽、却已深入骨髓的…追随之心。
尤鹤杳俯身,将他扶起,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再多言语,一种超越生死、共担天下的默契已然达成。
窗外,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洒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