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滚烫的温度自手背传来,沿着血脉,一路灼烧至心口,几乎要让青暄和冰封了十余年的心脏都为之战栗、融化。
他又下意识地想要抽离,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自保,害怕这过于炽热的接触会焚毁他赖以生存的冷漠外壳。
然而,尤鹤杳握得那样紧,不容他退缩分毫。
这坚定而灼热的触感,竟奇异地与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重叠——
也是在这间书房,熏香淡薄,气氛却远比此刻冷凝。
初入东宫不过三日,他垂首立于书案前,听着那位年轻的太子殿下,用温润却疏离的嗓音,敲打着他的忠诚。
“孤这东宫,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荆棘。太傅此时入局,当真只为教导孤读圣贤书?”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敛目烹茶,借氤氲水汽掩盖所有情绪,用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臣子姿态回应:“殿下是君,臣是臣。臣只知,尽忠职守。”
言语如刃,在平静水面下无声交锋。
那时的尤鹤杳,目光带着审视与怀疑,缓缓踱步到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恰是君臣之别的尺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储君的威压:
“孤要的,是绝对的忠诚。”
绝对的忠诚。多么奢侈的要求。对于一个身负血仇、心怀叵测之人而言,这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甚至微微躬身,给出了一个看似谦卑,实则将彼此界限划得分明的答案:
“臣能给的,唯有真相。”
他给的,不是忠诚,是真相。一个虚无缥缈,甚至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的“真相”。这既是推诿,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退路与屏障。
他记得尤鹤杳当时眸色微沉,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却终究没再追问,只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很好。”
昔日那句冰冷的“臣能给的,唯有真相”,与此刻滚烫相握的手、与那重若千钧的“同进同退,生死与共”的誓言,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当初他以“真相”为盾,拒人千里;如今,他却将自己和家族翻案的唯一希望,连同那份刚刚破土、尚且带着刺痛与不安的信任,一并交予了这只紧握着他的手。
何其讽刺,又何其……必然。
尤鹤杳似乎察觉到了他瞬间的恍惚与细微的颤抖,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低沉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怎么了?”
青暄和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尤鹤杳。烛光下,对方的脸庞轮廓清晰,眉眼间不再是初遇时的试探与疏离,而是沉淀着风雨过后的坚定,以及一种……他从未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的、纯粹的关切。
“没什么,”青暄和轻轻摇头,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弧度,“只是想起……臣初入东宫时,殿下对臣说的第一句话。”
尤鹤杳微微一怔,随即也想起了那段对话,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继而化为更深沉的无奈与了然:“‘孤要的,是绝对的忠诚’……”他低声重复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那时孤只当你是柄难得的利刃,想握在手中,却又怕反被其所伤。”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暄和的手背,那冰凉的肌肤在他的抚触下,似乎也渐渐染上了一层暖意:“现在想来,是孤狭隘了。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绝对忠诚’。真正的信任,不是在言语上苛求,而是在风雨**担。”
他抬起眼,再次凝视着青暄和:“暄和,你给的‘真相’,孤会与你一同去找。而孤要的‘忠诚’,并非盲从,而是……并肩。”
“并肩……”青暄和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潮涌动。这比他预想中的任何结局都要好,好得让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易碎的梦。他不再仅仅是需要被提防、被利用的“刃”,而是被认可、被邀请“并肩”的同行者。
“是,殿下。”他终是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任由那份暖意从交握的手传递至四肢百骸,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臣,想与殿下并肩。”
“臣,愿与殿下并肩。”
这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名为“君臣”与“猜忌”的坚冰,终于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
尤鹤杳看着他眼中终于不再掩饰的动容与坚定,心中那最后一丝因被隐瞒而产生的芥蒂也烟消云散。
他松开了手,并非疏远,而是转身走向书案,语气恢复了平日商议政事的沉稳:“科考案与青林旧案,如今已纠缠一处,需得并线查探。张垣今日之举,虽是狗急跳墙,却也打草惊蛇。景曜和萧氏那边,必有后手。”
青暄和也收敛心绪,走到案前,目光落在京都舆图上:“周铭是关键,需严加看管,防止灭口。张垣今日攀咬臣,看似鲁莽,实则也可能是在转移视线,掩护科考案真正的核心证据。臣怀疑,试题泄露的源头,或许并非仅仅为了构陷殿下,更可能与边关粮饷、甚至与萧氏多年来在吏部安插人手有关。”
他的思路清晰冷静,仿佛方才那个流露出脆弱与热忱的人只是幻影。
但尤鹤杳知道,那层坚硬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同样会痛、会渴望温暖的心。那需要青暄和自己亲自把从前的痛处剖出来给他看,能让他看到,是多么不易…只有青暄和自己知道,因为在尤鹤杳看来,不管他在其他方面多么优秀,他都不能做到一定的感同身受,多么肯定的说,我知道你的痛处,我也感同身受,然后再劝青暄和放下过去,那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那也不是他内心想做的,也不是他内心想要的。
更重要的是在他自己看来,没有人能真正的做到感同身受,他无法体会到青暄和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做出什么事,受过多大的苦……
“边关……”尤鹤杳指尖敲击着舆图上北部边境的位置,“镇北侯一向与萧氏不睦,若科考案能牵扯出萧氏在吏部、甚至插手军务的证据,或可借镇北侯之力,给予萧氏沉重一击。”
“殿下英明。”青暄和颔首,“但此事需从长计议,一击必中,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让陛下看到殿下处理危机、平衡各方势力的能力。明日早朝,殿下可主动请缨,协理此二案核查,以示坦荡与担当。”
“正合孤意。此外,孤会让暗卫加紧追查那枚黑色令牌的来历,以及‘影煞’的踪迹。你……”他看向青暄和,语气关切,“近日便留在东宫,非必要不要外出。孤会加派守卫,你的安危,不容有失。”
这不像是出于对谋士的保护,更像是带着一种近乎私人的、不容辩驳的维护。
青暄和心中知道这是尤鹤杳在用他的方式履行“同进同退”的承诺,便也不作推辞,从善如流:“臣遵命。”
两人又在书房中商议了许久,直至东方既白,才将后续行动的脉络大致理清。
当青暄和告退,准备返回偏殿稍作休息时,尤鹤杳忽然叫住他。
“暄和。”
青暄和驻足回首。
尤鹤杳站在晨曦微光中,身影挺拔,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记住,无论前路如何,此刻起,你不再是孤臣,而是孤的……同道。”
不是臣子,是同道。
青暄和胸口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落定。他深深一揖,没有再多言,转身踏入了渐亮的晨光之中。
背影依旧清瘦,却不再孤寂。
尤鹤杳看着他离去,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廊庑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摊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凉的触感。
从“绝对的忠诚”到“唯有真相”,再到如今的“并肩”与“同道”。
这条路,他们走得艰难,却也走得……值得。
他转身,看向窗外已然大亮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