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宣政殿回东宫的路,格外漫长。夜色浓稠,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他们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一路无话,只有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空旷回响。
直到踏入东宫书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那股强撑着的镇定才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虚脱与冰冷的后怕。
尤鹤杳反手关上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方才在金殿之上,与父皇、与景曜的每一句对答,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说出“愿以太子之位担保”时,心脏那骤然的紧缩与随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抬眼,看向站在殿中的青暄和。烛光下,他左臂衣袖上那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你的伤……”尤鹤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寂。
青暄和似乎这才从某种沉浸的思绪中惊醒,微微动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轻声道:“无碍,谢殿下关心。”
又是这句“无碍”。尤鹤杳心头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是气他的隐瞒,是恼他的疏离,还是……心疼他这强撑的平静?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几步走到青暄和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着的、细微的颤抖。
“无碍?”尤鹤杳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气,“青暄和,你可知方才在殿上,若非孤……”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青暄和一直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竟掠过一丝近乎脆弱的痕迹,转瞬即逝,只是刚好被他捕捉到了。
是了。他也在怕。
背负着那样的血海深仇,隐忍十余年,步步为营,方才在君前更是直面生死一线。
他怎么可能不怕?他只是……习惯了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在心底,用那副温润疏离的面具,将自己武装得无懈可击。
那股无名火,忽然就熄了下去。
尤鹤杳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到多宝格前,取下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宫廷御制的、最好的金疮药与洁净的纱布。
“坐下。”他拿着药盒走回来,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青暄和微微一怔,抬眼看他,似乎想说什么。
“孤让你坐下。”尤鹤杳重复道,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青暄和与他对视片刻,终是默然走到一旁的矮榻边,依言坐下。
尤鹤杳在他身侧坐下,将药盒放在一旁,然后伸出手,轻轻抓住了青暄和受伤的左臂。隔着衣袖,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
“殿下,臣自己……”青暄和试图抽回手。
“别动。”尤鹤杳低喝一声,手下用力,不容他挣脱。他小心翼翼地卷起那沾染了血迹的青色衣袖,动作轻柔,生怕触痛了他。
衣袖卷至手肘,露出了包扎的纱布。尤鹤杳小心翼翼地解开昨日他亲手系上的、此刻已被渗出的血微微浸染的绷带。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显露出来,皮肉外翻,虽然不深,但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妥善的处理,边缘有些红肿。
尤鹤杳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取过清水和干净的棉布,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迹和干涸的血痂。他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青暄和冰凉的皮肤,能感受到对方细微的颤栗。
“疼么?”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低沉。
“……不疼。”青暄和的声音有些发紧。
尤鹤杳不再说话,专注地清洗、上药、然后用新的纱布,一圈一圈,重新将伤口包扎好。他的动作算不上娴熟,却异常认真、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
殿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烛火摇曳的光影。
当最后一下包扎完成,尤鹤杳却没有立刻松开手。他的手掌,依旧轻轻地覆在青暄和包扎好的小臂上,感受着那单薄衣衫下,骨骼清晰的轮廓和冰凉的体温。
青暄和身体僵硬着,一动不敢动。尤鹤杳掌心传来的温度,灼热得惊人,透过纱布,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尤鹤杳更紧地握住。
“青暄和。”尤鹤杳抬起头,目光如炬,牢牢锁住他试图闪躲的视线,“看着孤。”
青暄和抬起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温润,也没有了方才在殿上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几乎要将他吸进去的复杂情绪。
“你瞒得孤好苦。”尤鹤杳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你可知道,当孤听到张垣那番话时,心中是何感受?”
青暄和唇瓣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句:“臣……有罪。”
“罪?”尤鹤杳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自嘲,“你有何罪?背负血海深仇是罪?隐忍十余年是罪?还是……选择相信孤,留在孤身边是罪?”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的边缘,感受着底下伤口的轮廓:“孤气你隐瞒,更气的是……孤竟对你…”他顿住了,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罢了。”
他松开手,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青暄和,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青林旧案,孤会查。”他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孤自己。孤要知道,这煌煌天日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孤也要知道,孤选择的这条路,究竟值不值得。”
青暄和看着他的背影,那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无尽重量的背影。
心中那座冰封了十三年的堡垒,在这一刻,似乎被这无声的信任与沉重的担当,凿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一股汹涌的、他几乎无法控制的热流,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咙发紧,眼眶酸涩。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尤鹤杳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殿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臣……从未想过要害殿下。臣之初衷,虽不纯粹,然与殿下相识至今,殿下之坚韧,之仁心,之担当……臣,心悦诚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郑重无比:“臣青暄和在此立誓,自此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辅佐殿下,廓清朝堂,肃清奸佞。此心昭昭,天地可鉴。若违此誓,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尤鹤杳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在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坦诚、决绝,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脆弱的热忱。
炭火,终于露出了它灼热的内里。
尤鹤杳心中所有的疑虑、愤怒、不甘,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滚烫的誓言熨帖平整。他伸出手,不是抓住他的手臂,而是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青暄和冰凉的手。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将青暄和冰冷的手指紧紧包裹。
“不必…”尤鹤杳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从今往后,你我,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却重若千钧。
青暄和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温度,看着尤鹤杳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定与信任,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他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尤鹤杳的手。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定。
两人就这样站在窗边,双手紧握。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寒风依旧凛冽,但这间书房之内,那看似将熄的炭火,却已燃起了足以抵御一切严寒的炽热。
冰雪或许尚未消融,但深埋于雪下的种子,已然感受到了春意的萌动。
有些东西,一旦破壳,便再也无法回头。